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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锦衣夜夜行 丰芝 3487 2024-07-11 20:11

  我已经哭不出来。我只红着眼,呆呆地看着几个人把大姐抬上担架,抬上车,象是抬着一个被遗弃的旧娃娃。天地在我眼前一点点旋转,收拢,扩散,每一张人脸在晃动,却距离那样遥远。

  跟着急救车回医院,大姐的尸体被直接送去了太平间。

  所谓的太平间,不过是医院后面一间小小的石头房子。我找人买了衣服和洗漱用品,跪在地上给大姐清理身体,整理仪容,直至她身上没有一点泥污,才又去派出所做了笔录。

  从派出所出来,天色已经黑透。顺着只有一条沿河而建的街道,躇踌着不知要去哪里。

  一身泥水的衣服湿了干,干了湿,湿了又干,贴在身上象穿了一件铁皮,摩擦着身上满是伤痕的皮肤,象是在受刑。温度在迅速下降,我忍不住开始哆嗦。一边哆嗦,两条腿只机械地向着走。

  “哎呀,姐姐,你怎么又回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热情地招呼我。

  我抬头,只有眼珠子转了转,目光终于聚焦,眼前站着的是那个叫扎西的客栈老板。原来,我已经又走到了我和大姐住了两夜的客栈门前。

  “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肖姐呢?”

  不提大姐还好,一提大姐,我干枯的眼角汩汩流下眼泪。

  扎西吓了一跳,上前扶住哆嗦成筛糠一样的我:“姐姐,你的脸怎么了?你是不是冷?”说着,也不嫌我脏,敞开他的皮袄,一把把我裹在怀里。

  他结实的身体散发着温暖的烟火气,我在他怀里抖得更厉害了。他簇拥着我,又象我从色达回来的那晚那样,连搂带抱把我弄到楼上,开了个房间,也顾不得男女有别,帮我脱掉我身上肮脏的衣服。身上流血的伤口有的已和衣服粘在一起,他一扯,象是在揭我身上的皮,我疼得直哼。他握着我已经没有了指甲的手,顺着胳膊一点点向上看,眼里象是被灼伤一般,都是不忍。他叹口气,轻轻地给我盖上被子,又小心亦亦地把我的四肢放好,转身出去,不大会儿,又回来,手里拿了一个药箱和一瓶酒。

  他捧着我的手,再一次帮我清理手上的伤口,用纱布把我的手指一个个细心地包好。胳膊上,胸前,大腿,脚,后背......医生处理过的伤口大多已经绷裂,他又重新消毒,包扎。

  “喝口酒暖暖身子。”他终于把我包扎成了一个木乃伊,抹了把头上的汗,坐过来,扶起我的头。

  我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大口酒,索性把酒瓶抱过来,又连喝几口。

  “肖姐呢?”不明真相的扎西仍追问。

  “她死了。”

  “死了?”

  “是,我们遇上泥石流,她被石头砸中......她是为了救我......”我又哭了起来。

  我从未如此软弱过。老吴死,养父去世,老谢死,段文昌死,我都没有如此痛心。我和老吴十年婚姻,感情消磨了十年。养父去世我不在身边,我和老谢之间的感情虽好,但时间太短,还没有培养出如断臂般的亲情。段文昌的去世属于自然死亡,七十多岁也算寿终正寝,而且我们之间不象父女,更象工作伙伴,他不屑于那些小情小爱的家人关怀,也从不用虚伪的那一套要求我,而且,我陪着他走到人生的终点,对彼此都没有了遗憾。大姐就不一样了,我们十几岁认识,一路相伴着长大,我看着她从青涩少女,一次次地蜕变,长大。她也是我成长的一个见证者,在我人生的每一个重要关口,给我意见和帮助。她对我,对二姐如春雨般的扶持和陪伴,我铭记于心。我见惯太多举手之劳就能帮助到别人却选择漠视的人,而大姐,她为别人做得再多,她都会说是举手之劳。她扶持帮助的不只是朋友,还有更有许多我不认识的陌生人。但她扭曲的情感,背负的伤痛却不为人所知,只是默默承受。为此,她一直默默地修行,以图寻求寻求内心的平静与解脱......死是最好的解脱吗?我不这样认为,如果灵魂不灭,那么这一世她没有将内心的未流经的情绪抚平,不是仍会在下一世继续修行这一世仍未做完的功课吗?最主要的,她是为了救我。

  她死了,以后谁还会象她那样在我最无助无奈的时候,义无反顾地默默给我支持?

  “好了,好了,别哭,别哭,啊,肖姐她进了天堂,死去的只是一具躯壳罢了,她解脱了......”扎西说着也流泪了,他用他的大手抚着他黝黑的脸,良久,又轻轻地拍我,象在哄一个哭闹的婴儿,“睡吧,睡一觉......”

  我虚弱地闭上眼,身体疲惫到了极至,脑子却清醒异常,亢奋异常。

  我是体质敏感,喝下的几包咖啡仍在起着作用。

  扎西耐心地哄了半天,一低头,发现我仍瞪着眼,望着天花板,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知道我不会回答,继续说,“我六岁的时候被家人送去玛曲的寺里当扎巴......”

  “扎巴是和尚吗?”

  “是,因为家里穷,没钱供我读书......在那个寺里,有个喇嘛师兄很坏,总是让我替他做最重的活儿,偷偷地打我,折磨我,有一天夜里,他竟然摸到我床上,掏出他的肮脏玩意儿,我一拳打翻了他......”

  “学佛的喇嘛也有坏人吗?”

  “当然,寺庙里也有等级,也有好人坏人......我学佛那么多年,突然对佛产生怀疑:我受这样的苦,佛在哪里?是佛让一肚子坏水,又懒惰又贪色的师兄来试炼我吗?我不信。我决定逃离......那天,寺里来了两个姐姐,正碰到逃跑被追回来的我在受责打,其中一个姐姐暗中救下了我,并帮我疗伤,她就象个菩萨一样,那样美,那样圣洁,我顿悟,佛一直都在......后来,我离开了寺庙还俗回家,我跟着哥哥学导游,在LS又碰到了当年救我的菩萨姐姐,她教我做生意,又帮我开了这家客栈......”

  “你说的那个姐姐,是肖识。”

  “是,是她,她不在了,我也很难过。”

  “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人,她帮助过许许多多的人,为什么这么好的人,上天要把她收走呢?”

  “也许,她太累了。释迦摩尼最初的发愿是要普渡众生,他最后在菩提树下参悟,众生无需渡。一个人从生到死,喜悦和悲伤,幸福和苦难,光明与黑暗......它们都是事物的两面,需相互印证,以求得参悟,如此才能圆满......”

  “此时,我只想诅咒命运!”

  “其实,命运的力量总是在成就所有人,无论人们心里对于这样的成就是敞开还是封闭,拒绝还是接受。”

  “不,我不接受!”我咬牙切齿地说着,转而又软弱地哭泣,“呵,不接受又能怎么样呢?大姐死了,她不听我的话,如果我们直接走,直接回成都,她就不会死,她总是这样,她要去帮助别人,却不爱自己,现在好了,她弄丢了自己。”

  “她没有弄丢自己,她一直都在,她就是她自己......”

  走廊里传来纷杂的脚步声,不等走近,扎西起身去打开了房门。二姐旋风一般地冲进来:“三儿,老大在哪儿?三儿......”

  二姐扑到床前,抱着我痛哭失声。我那悲伤的闸门也一下子打开,泪如泉涌。

  彭弘没有上前,和扎西小声交谈了几句,转身又出去了。

  一个黑影慢慢踅近,只站在我的床前,看着我和二姐哭天抢地,默默流泪。是段福平。

  良久,段福平上前,胳膊一张,将我和二姐圈在怀里:“姐,别哭了,别哭了。”他说着,替二姐和我擦着眼角,自己却喉头抽紧,滚下大颗大颗泪珠。

  二姐最先发现我缠满绷带的手,哭着问我:“你的手怎么了?”顺着胳膊,又一把扯开被子,低呼,“三儿,你怎么伤成这样?”

  我的手被她握得疼痛难忍,忍不住低吼:“放开我,放开,疼,疼疼疼......”

  二姐一愣,连放松手,我的手又被她甩脱碰到床头柜。我啊一声尖叫,冷汗一下下来了。扎西一个箭步过来,把我的手象捧易碎的玉石那样捧起来:“小心。”又小心亦亦地扶着我的胳膊轻轻放回床里,虚上被子,“疼吗?要不要再重新包扎?”

  我摇头。

  那边彭弘回来,二姐问了他几句,强忍着悲痛回头对我说:“你先歇着,我们去看看大姐。”说着,又开始忍不住呜咽。

  我点头,闭上眼,任热泪肆流。

  二姐和彭弘开门出去,段福平一瘸一拐地跟着也走了。房间里瞬间静了下来。

  扎西轻轻地一地叹息,走去窗边。

  窗外,又下雨了。雨声敲打着窗户,细密,冷漠,象是要下到洪荒。

  夜那样黑,那样长。

  我的身体象燃尽的木头,终于松懈下来,进入亦真亦幻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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