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知道段文昌的行踪,需要通过王胖子,而我想知道王胖子的行踪,就只需打电话问二姐就好了。
我们到现在,连父女关系的界定都是模糊的,我拒绝认他为父,我没有叫过他一声爸爸。而他,也从未想要象别的父亲那样以慈父的形象出现,他只是以他和我的血缘这层关系,切实地提着他的要求,要求我回来,要求我帮他,要求我做好工作......
可现在,他得了癌症,他三年前就已经得了癌症。如果换作是别人,也许早就垮了,或是放弃工作好好地享受一下人生,可他没有。他就象头孤独的狮子,始终保持清醒头脑,一刻也不松懈。好象如果被别人看到他的软弱,令别人同情,那就是他的耻辱。
据王胖子透露,段文昌这两年断断续续的化疗已经伤害了他的内脏器官,他现在已经非常虚弱,可我就是不想打电话问候他,也不想去看他。
说实话,我不了解段文昌,我也不知道在工作场合以外的地方怎么跟他相处,我更不知道除了工作,我能跟他说些什么。
可我为什么放不下他呢?为什么一听王胖子说他得了癌症,我就坐卧不安,拼命忍着想哭的冲动?我的身上流着他的血,那条隐秘的生命线在牵动着我对他的牵挂。虽然他从未说过他爱我,可我当了母亲之后,才懂得父母对孩子的爱,是出于本能。如果他不关心我,老吴的事情不会发生,他不会拖着病体千里追踪,跟去XZ,他不会一次次地求我回来帮他。我真说不清,究竟是我在帮他,还是他处心积虑地在培养我照顾我。
如果我恨他,我为什么答应回来帮他?我的内心深处,是不是觉得遵从他的意愿,把公司做好是我的责任?
人的感情啊,真是复杂。
二姐也马上进入预产期,她紧张得要命,拼命问我生开心的时候是怎样,她是剖腹产还是顺生。我本来打电话是想侧面问问估文昌的情况,却被她喋喋不休地说了许久,缠得头大。
一通电话打完,桌上的工作餐已经彻底冷掉。我叹口气,拿起筷子。
门没有敲就被推开,段福平进来,叫一声:“姐。”
“你怎么来了?”
段福平站到了空调的风口下:“天太热了,我想去丽江。”
“你是自由的,你想去就去嘛。”
“我想让姐夫跟我一起去。”
“行啊,你去找他嘛,你跟他说。”
段福平过来揽住我的脖子:“我就知道还是你对我好。”
“去去去,不过,我跟你说,你要是想去玩就好好玩,至于你想搞民宿客栈,我了解了一下,现在那里的房子炒得虚高,你可要好好想清楚......”
“呀,姐,你先别泼冷水,我有我的想法。”
我连忙举手表示投降,闭嘴。我现在就有这毛病,没事就想跟人说教。现在年轻人,是有他们自己的想法的,经验之谈已经过时,这个世界是他们的。
我看段福平手指上一直挂着个崭新的车钥匙,问:“你开谁的车?”
“爸给我买的新车,丰田,越野。”
“东区晚上有许多富二代在跑赛车,你怎么不买辆跑车去玩玩?”我故意问段福平。
“我不喜欢,幼稚,浮浅,我只在死宅男与驴友之间切换,从无中间地带,我不喜欢炫富,再说,也没什么可炫的了。”
“什么意思?”
“没什么,姐,你中午就吃这个?走走走,我请你下楼吃火锅,大夏天吃火锅,那才叫一个痛快。”段福平过来夺我的筷子。
“不去,不去,我下午还有事,约的有人。”
“姐,我还是觉得你胖的时候好看,富态,你看现在,尖嘴猴腮,显得寡相,我再跟你说一遍,你不用那么拼,大厦将倾的时候,凭你一己之力是撑不起来的。”
我看住段福平,他做个鬼脸给我,我把筷子一扔:“走,吃火锅去。”
小黄进来,后面跟着赵总。
“陆总,这次的融资会做得不理想,只谈拢了几家。”赵总进来就皱着眉把一沓报告放我桌子上。
我只得站住,拿起报告细细地看,又一边问他:“民间融资呢?利息给的太高了吧?”
“没办法,现在大家都很谨慎,利息给得低找不来钱。”赵总一屁股坐了下来。
小黄也把一份材料放到桌子上:“陆总,这几个招标项目,需要你签字。”又细心地把冷饭端走,拿了包饼干,又倒了杯绿茶放到桌子上,并低声嘱咐我:“今天来考察的客户三点到,在二号会议室。”
“资料准备齐了吗?”
“昨天加班又改了几次,我看过了,你也再过过目?”赵总扬扬手里的材料。
段福平一看架势,知道我不可能再跟他出去吃饭,吹一声口哨:“姐,我走了,我去找姐夫吃饭去。”
我只得冲他挥挥手,看着他潇洒地出门而去,又重坐回桌子后面。
谈判结束后是商务宴请。觥筹交措之余,段福平说的大厦将倾四个字一直荡在耳边,一轮酒敬下来,我就晕了。合同虽然签了,我却高兴不起来。甲方的条件太过苛刻,利润低,工期长,光是垫资这点,就让我又忧又惧。张总也是,他全程眉头紧皱,未有一刻放松。
把客户送到宾馆,张总让司机先送我走。
上车前,张总扶着车门叮嘱司机:“路上开慢点。”
“你不走么?”我问张总。
张总的支支吾吾:“一会儿段总过来。”
“哪个段总?”
我话音未落,只见一辆黑车缓缓开到酒店门前,我认得这个辆牌,是段福伟的车。
张总迎过去,和下得车来的段福伟低声说了几句,回头冲我点了点头,进了酒店,段福伟向我走了过来。
“看来,我的警告你没有领会。”
“什么警告?”
“我说得很明白,不要再参与公司事务,快点滚蛋,消失。”
“我的职务不是你任命的,我也不受你命令。”
“好啊,那就走着瞧。”
段福伟的车门又打开,那个美丽的蜜斯高仪态万芳地下车,走了过来,眼神如刀,看向我:“这个世界上不识时务的人太多了。”
“我不但不识时务,我还不善于保守秘密,有些秘密太伤人,所以我投鼠忌器,暂时选择了闭嘴,但我如果被逼得太狠,也保不准会找段文昌说说。”
“你知道什么?”蜜斯高变了脸。
“曹愚的《雷雨》,你们看过吗?我觉得那个故事情节还是挺曲折的......”
“你......”段福伟和蜜斯高一齐看住我低叫一声,对看一眼,眼里冒出又是愤怒又是惊惧的目光。
“怎么?你们不喜欢看?艺术来源于生活,小说是小说,但是放到现实里,这种事情就太过伤风败俗,我也不喜欢呢。”我笑了。
“你想怎样?”密斯高沉不住气,逼问我。
“我啊,我从不喜欢干涉别人,也不喜欢别人强迫我,而且,我做事很公道,只想把公司经营好,让大家都挣到钱,带领大家走出呢潭......你看,我每天都忙到半夜,没有一天是按时回家吃饭睡觉的,我图什么呢?就是一个责任心而已,答应段文昌的事,我只想做好,我这样说,你相信吗?”
“当婊子又立牌坊说的就是你这种女人。”
我立刻回他:“你们知道苏东坡和佛印的故事吗?”
“你有病吧你。”段福伟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看来,无论我怎么开诚布公,他都会认为我处处心机,和他一样黑暗。我很无奈,放弃最后的沟通,摊摊手,“我可以走了吗?”
“滚。”
每次段福伟都让我滚,而我每次都会遵从,真是窝囊。
坐进车里,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的都是疲备,我指挥司机:“送我回家。”
司机把我送回家,我上楼的时候抬腕看表,已是夜里十一点。
打开家门,门口一个背包,一个箱子,我一脚踢开:“谢长峰,你要去哪儿?”
老谢从卧室出来:“去云南啊。”
我扑过去,抱住他:“我不让你去,我不让你去。”
“不是你让我去的吗?小平说你同意了的。”老谢把我的手从身上扒下来,“你喝多了,臭死了,洗澡睡觉,别闹。”
“不要,我不洗,我不要你走。”我哭了,眼泪鼻涕都蹭在他的衣服上。
“我现在不走,孩子们都睡了,别把他们都吵醒。”老谢哄我半天,央求我,把我推进了卫生间。
我洗完澡,往床上一躺,朦胧中,听得老谢说了几句他走后要我怎么怎么样的话,便陷入睡梦。
早晨六点,被老谢推醒:“小平已经过来接我了,我要走了。”
“嗯。”我翻了个身,勉强从宿醉中清醒,“路上小心。”
“我还以为你不让我去了呢。”
“我昨晚喝多了,醉话,孩子们我会照顾好的,你放心,玩得开心点。”
“我不在家这些天,你小心点,别再受伤了。”他抚摸我露在外面的胳膊,顺着伤疤轻轻地搓了搓,象是要把伤痕抚平。
“我会的。”
“还早,你接着再睡会儿。”老谢亲吻了一下我的额头,又亲了亲睡梦中的孩子,翻身下床。
我躺在床上,听得他穿衣洗漱,关门而去,却没了睡意。工作举步维艰,资金链吃紧,段文昌时日无多,段福伟虎耽在侧,开心这两天有些拉肚子,菡菡的学校虽然找好,但还要再给找个补习老师给她补补功课......
陈志芳也起床了。我听得她开了她的小音箱,放着《金刚经》,开始了她的早课。
诵经的吟诵平铺直叙,却颇具穿透的力度。繁杂的思绪在无悲无喜的诵经声中渐渐平静,我放松下来,抱过开心,搂着他,闻着他小小身体散发出的奶香味,摆一个舒服的资势,竟然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