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住院,都有公司专人为我安排。这次不知是不是疏忽了,我到医院才被曹娜告知,没有单间,只有普通三人病房。
久病床前无孝子,这些道理我都懂。普通病房就普通病房,我本出身小市民,之前所受的高规格待遇一直受之惶恐,我倒是挺想住到普通病房里,能有个病友聊聊天的。
最里面的那张床已经住了人,从我住进去,她就一直躺着,也没有陪护,只蒙着被子睡觉。看样子,象是刚刚得知病情,还没手术,心理上也还没接受自己生病的事实。我是中间的床位,最外面的空着。
我这边人来人往,走马灯般,小纬带着老妈刚走,二姐拎着她煲的汤又来了。
在我生病之后,有几个人的反应特别激烈,其中一个就是二姐。
她以前是有点嫌弃我的,嫌弃我做事不择手段的市侩和功利,如果没有大姐从中调和,也许我们早就闹翻。但等我生了病,她却又突然发现,我的存在是她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唯恐我死翘翘,变着花样地煮汤给我喝。
在这一点,大姐就淡定得多。经过了初期的慌乱,人家该干嘛干嘛去了,一会儿LS,一会儿色达,她有比我和二姐更广阔的天地,她要关怀的人比我和二姐多得多。二姐也终于明白,她嫌我俗只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做为朋友能吵个架还不伤和气,又一做几十年,已经是做朋友的最高境界了。她在珍惜我。
二姐从来都是直率又真诚的,她给我盛了一碗,又拍拍邻床:“喂,姐姐,起来喝碗鸡汤吧。”
她怎么知道邻床是个姐姐?她好象知道我的疑问,指指床尾的病历牌。我端着碗,踱到床尾,装作无意地看一眼:唐慧明,女,45岁。
只见唐慧明在被子下面蠕动着,终于慢慢坐起:“谢谢,我不吃。”语气冷淡。
唐慧明的头发乱篷篷地覆在脸上,仍透出一种矜贵,被她的眼光一扫,好象所有人都成了粪土。
这种气场,也只有二姐能抗住。二姐是什么人,她是在各种军区大佬的慈祥怀抱里长大的主儿,最是视权贵如平常的,最能活跃气氛的开心果。她把汤端到唐慧明面前,一本正经地说:“不是让你吃,是让你喝。”
我一口汤喷到了推门而入的人脚上。
是个女人,一个抱着一个小婴儿探头探脑地进来的女人。我以为来人是唐明慧的亲属,连忙说着抱歉,避身坐回床上,想给来人让开道路。却见女人冲我叫一声:“你好。”
时空好象瞬间转换回了两年前,我也是躺在床上,身边有老谢在帮我按摩,门被推开,一个打扮时尚的女人抱着一束花走错门进来,她叫老谢“杰森”......
面前的女人正是两年前走错了门,被老谢告知他已有妻儿后,怒气冲冲摔门而去的女人。记忆力好真的不是我的错。
“你找我?”我放下碗,眼睛却不由自主地仔细看她怀里的小婴儿。
“是。”女人的脸,不复当年的明艳与不羁,眼角有睡眠不足的干纹,头发毛燥,说话的表情也有些怯怯的。
不等女人开口,我已经明白她的来意。我是什么人?我是纵横职场多年,做过多年乙方,最懂得查颜观色揣摩人心的老油子。
我不再说话,静等下文。
“我找了杰森一年多。”
“杰森是谁?”二姐心里有疑问不让她说出来,会憋死她。
我瞪她一眼,她连忙闭嘴。
“他已经去世了。”
“我知道。”女人垂下头,看着怀里熟睡的婴儿,有泪滴下,“我知道我来找你很唐突......”
“你是谁?”二姐又问。
我这次没有制止她,只静静地看着她。
“我姓鲁,叫鲁真。”
“听口本不象本地人。”
“是,我是湖南人,从深圳过来。”
二姐好象有些明白:“哦,杰森是谁?”她这爱刨根问底的毛病是改不了了。
“是周......”女人声音如蚊哼。
我打断她,突然问:“你需要钱?”
女人本已被二姐问得难以招架,现在又被我的直接问愣,看了我几秒,才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说:“我怀了她后,原以为可以独自把她养大,我高估了自己,做单身妈妈太难了,我现在丢了工作,已经连回去的车票都买不起......”
“你的银行账号。”我拿出手机,点开了手机网银。
她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报,我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输,输完账号,我输入汇款数额,加了一个零又加了一个零,转账成功后,她的手机很快有了提示音。她打开手机,看着短信,反复确认后,不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眼里含泪:“谢谢,谢谢。”
“请你善待她。”我无限温柔地看着她怀里的婴儿。小婴儿和开心小时候象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会的,我生下她一点也不后悔,她是我的至宝。”
“我可以抱抱她吗?”
女人站起来,把婴儿小心地轻轻放到我怀里。
“鼻子和嘴巴很象她爸爸,还有额头。”怀里的小婴儿皱皱眉,眼睛慢慢地睁开,看到我,咧开嘴,笑了。
有着和老谢一样的大额头,细长眼,厚嘴唇。我咽下要涌出来的热流,亲了亲她:“宝宝,记住,你还有个姐姐和哥哥,你的爸爸叫谢长峰......”
“谢长峰。”二姐在一边低叫。
“对不起......”女人连忙接过我怀里的婴儿。
我拿过女人的手机,在她手机里输入一串数字:“以后有需要,记得找我。”说着,起身拥着她将她送出病房。
“对不起,我和杰森的事......”
“不要再说了,人已不在了,再说这些没有意义。”我苦笑,“我多想他仍活着,这样,我就能跟他象别的夫妻那样吵上一架,或是打上一架......你和别人背着我有了孩子,咱们离婚......呵,其实,我们还不是夫妻呢,我们一直都没有去领那张结婚证,直到他死。他不给我这样的机会,我没有机会骂他是个花心大萝卜。”
“不,不是这样,我和他,是我主动的,我了解他的弱点,他不忍拒绝我......我不甘心,我和他交往一年多,曾暗示过多次要结婚,他都没有同意,却和你有了孩子,我心存破坏,不成想怀孕了,医生说我如果做人流,有可能丧失生育能力......”
经过护士站,正忙碌的曹娜看我一眼,又看了我身边的女人一眼,端着药盘走了。
把女人送到电梯口,我问她:“孩子,她叫什么。”
“鲁清风。”
“鲁清风,再见,鲁清风。”我冲孩子做了个鬼脸,把她逗笑。
目送她抱着孩子进了电梯,我一下子象是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扶着墙,忍着恶心,挪回病房。
二姐服侍我躺好,忍不住唠叨:“谢长峰竟然有私生子,你咋恁怂,你还给她钱......”
我拍拍她的手:“好了,别生气,生气容易生癌,老谢如果不认识我,说不定他还活着,我欠他,应该还,我恨不能每天都有个女人抱着孩子来找我,说是谢长峰的孩子,如果她们不养,我都抱过来养,我一点也不会介意。”
“你这病生的,大彻大悟了。”
“也不是,你说,钱是干嘛的?钱就是要拿来用的,用了才有价值,挣钱不是目的,是手段,我现在除了有钱,一无所有,能拿钱换来些心安,也是值得的。”
“你倒是大方,大方到可以养别人的孩子,大方到把自己的孩子都......”
“嘘。”我捏了捏二姐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二姐悻悻地闭了嘴。
经二姐一闹腾,邻床终于不再埋头睡觉,找杯子喝水,拿起床头的书在翻。
连一向都不看人脸色的二姐也不由地压低了声音:“你睡吧,我走了。”
我嗯一声,闭上眼。我是真的累了。
脚步声从床边走向门口,轻轻地开门声,脚步声又回来,我以为是二姐又回转,只得睁开眼,张嘴想骂她。却见不是二姐,而是一个男人经过我的病床,径直走向邻床的唐慧明。
我又闭了眼。
我想睡入睡,听着静悄悄的病房却又觉得不合路数。为什么屋子里的那两个人,没有寒喧也没有交谈呢。我翻了个身,只得又睁开眼。
只见唐慧明靠在床头在看书,表情冰冷。背对着我坐着的男人,姿态悠闲,低头在看手机,好象也根本没有要与唐慧明交谈的意思。
我回忆了一下,男人进门时,手里是空的。来看病人不拘礼,那就只有是熟悉的人。不象兄妹。是兄妹更应紧张才对,唐慧明生的不是普通的病,有可能是癌,哪有对着个病人抠手机的亲人。如果是夫妻,那么就是一对怨偶,就象当初的我和老吴。不过,如果老吴活着,他是不会这样对我的,虽然他最后已经厌恶我到极点。他本性善良,如果得知我生癌,一定不会置我于不顾。他绝不会任我躺床上,自己若无其事地想干嘛干嘛,更不会离婚,他会把我爱吃的都买来堆满整个病房,前前后后地照顾周到。
真是两个奇怪的人。
我怀着一肚子的八卦,累极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