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文昌被送入他早已买好的墓地。
在段文昌的墓地旁边,我照二姐的意思,也帮王胖子选了一块墓地下葬。
一场秋雨连绵了一星期。
医院楼下的那块血迹被雨水冲涮得象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几天下来,二姐已经憔悴得没了人形。
她抱着小晚,孩子在她怀里哇哇大哭,她只呆呆地看着怀里的孩子,不停地默默流泪。
她再这样哭下去,眼就要哭瞎了。
我无法安慰她。我也不能说王胖子的死因。王胖子受段福伟挟迫不假,但他失手掐死李怡,又故意撞死老谢却是事实。他将自己陷入泥潭不能自拔,以为死便能洗脱罪名,可他轻轻一跃,留给二姐的伤害却是一生。孩子还这么小,我不敢想,他最后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跳下去的。
他出门前跟二姐说他去给小晚买奶粉,他停在医院的车里确实有两筒奶粉,可人却已经变成了一摊肉泥。
原本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人的最终归途就是死亡,向死而生是人的宿命,所以,每个人对死亡都是有准备的。即使是意外之死,虽然突然,亲人伤心过后都能平静接受,而王胖子的这种死法,突然、决绝、惨烈,二姐想不明白,一个对家庭充满眷恋的人,一个对未来有着清晰规划的人,一个前一刻还亲吻着孩子出门去给孩子买奶粉的人,竟然能从二十多层的楼下跳下,她不知道她做错了什么。
不是她错了,又是谁做错了?
我和二姐不是手足胜似手足,他们是通过我认识的,是通过我相恋生子的。我真的是不祥的人吗?我是该恨我自己,还是恨段福伟?
这一连串的打击,已经让我麻木了。
我虽然市侩、功利,但我并不恶毒,并努力地一心向善。我遇事习惯性地检讨自己,把所有罪责都揽上身,一直在试着理解与原谅,可此时,这么沉重的负罪感我背负艰难,我的原谅已经变成了懦弱与姑息。
从二姐家出来,大姐问我:“你去哪儿?”
是啊,我去哪儿?天地之大,再无让我牵肠挂肚的家。我咬着牙说:“报仇!”
我爬上车,不顾大姐在后面的追问,飞快地将车开走。
路上的车流和平常一样,拥挤熙攘,经过一个路口,在横穿马路的行人中,一个老年妇人蹒跚着走过,那女人和老妈很象,上衣也象是我她生日时给她买的那个外套。我眼神一恍,绿灯亮了,那个身影也消失在了街角。
我连忙打电话给小纬:“老妈呢?”
小纬的声音象是刚睡醒:“她在里屋睡觉呢。”
我放下心来,刚要挂电话,只听小纬在急呼:“姐,老妈出去了,她趁我睡着,自己跑出去了。”
“你睡了多久?”
“大概一个小时,她吃饭前就说要去找你,我哄她午睡后再去......”
刚才的那个横穿马路的老人是老妈无疑。
我一个急刹,后面顿时响起一片车鸣。我只得顺着车流向前,到下一个路口左转调头,又右转,拐向刚才老妈消失的那条街。
只见街道两旁店铺林立,行人匆匆,哪里有老妈的身影。一阵风过,路两旁的树叶哗哗飘落,说不出的清冷。
我将车停到路边,沿街一路寻找,一路找一路喊一路问,拐过一个路口,正欲哭无泪地彷徨,想着要向左还是向右,只见马路对面的一个商店门口有几个人围成一圈在看热闹。
我飞过地跑过去,从人缝中钻进去,只见一辆电动车歪倒一旁,瘫坐在地上的,正是我那找得腿都快抽筋的老妈。
我跪倒在地,扶起她:“妈,你怎么跑出来了?”
“我骑着车正常走,这老太太猛地拐过来,迎面撞上了......”一个男人语气惶恐地说。
“你伤到哪里了?”
“没伤,没伤,不疼,不疼,经儿,我找不着你,我想你了,你放学啦?”老妈笑嘻嘻地拉着我,动作矫健地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那,我......”那个男人如释重负。
我冲他摆摆手:“没事,没事,走吧,走吧。”
男人嘴里说着谢谢,迅速骑上车,一溜烟地跑了。
人群一哄声也散了。
我拉着老妈的手,两人慢慢往回走,去找我的车。
“经儿,我想你了,你也不回来看我,小纬不让我找你,我恨趁她。”老妈不住地冲我撒娇,象个开心顽皮的孩子。
“小纬一看你没在家,吓坏了,害得我们着急,幸亏今天我看见了,不然上哪找你,这天越来越冷了,穿得这样单薄。”我脱下外套,给她披上。
“她睡着了,让她睡,我就不告诉她,我跟她说,她老打岔。”
“那你也不能偷偷跑出来,多让人担心。”
“天天呆在家里,闷得很。”
“你出门以后记得拿着我给你买的手机。”
“我不想拿,老记不住咋用,不会用,我也怕丢,那么贵重。”老妈象孩子一样地挥手。
“手机再贵重也没你贵重,知道不,手机丢了可以再买,你丢了,我就没妈了。”
“真哩?你担心我,经儿,嘿嘿,好,好,我以后拿上,别哭,在大街上哭,让人看见羞。”老妈看我急得想哭,却得意地笑了。
我只得也苦着脸笑了。
把老妈送回家,正准备陪她上楼,方立时打电话过来。
“段老先生有遗嘱要宣布,所有人都到齐了,就等你了。”
“段福伟在吗?”
“在。”
我正愁找不到他,他没弄死我,是他的不幸!
我赶到事务所,一进门,便见一身正装的方立时抱着个孩子,面露慈祥,目光柔和,一手拿着个奶瓶,低头正给孩子喂奶。
一见我,向我招手:“来,快来,来看看我养的孩子。”
他的脸上难得有笑容,这和平时一本正经的高冷范大相径庭。他旁边还站着个女人,相貌端庄,举止得体,眷恋的眼光一刻也未离开方立时怀里的孩子。如果我没猜错,女人应该是方立时的妻子。
同样和方立时的妻子有着复杂眼神,站在一旁的,还有孙菲和晓光。
孙菲也来了。
也只有段文昌的死,才能把一群各怀心思的人都聚在一起。
我对孙菲没有任何偏见,她付出了,就应该有所回报,这也是段文昌的遗愿。
我最近因为开心的丢失,不敢去看别人家的孩子。我怕我一看,就会忍不住伤心难过。我只装作模作样毫不聚焦地扫了一眼孩子,努力挤出一丝笑意:“恭喜,终于有孩子了。”说完,我匆匆从他身边走过,“段福伟在哪儿?”
方立时向会客室示意,我猛地推开门,段福平和段福伟还有密斯高都在。
我冷眼看一眼密斯高:“这里有你什么事?你以什么身份坐在这里?出去!”
段福平站起来:“姐。”
“你也出去!”
我一把把段福平甩出门,又上前揪着密斯高的衣服将她拎出去,砰地关上了门。
一连串动作下来,还不到五秒,正在翘着二郎腿打电话的段福伟还未明白过来,我一拳便打在了他的脸上,打落了他手里的手机。他顿时鼻血长流。
他捂着脸,眼露惊恐:“你想干嘛?”
“想干嘛?我今天废了你这个混蛋!”又一拳挥过去连人带椅子打翻,我扑上去,骑在他了身上。
段福伟奋力架住我的胳膊,腰一挺,将我掀倒,顺手抄起桌子上的茶杯砸向我,茶杯里的水却泼洒下来,洒了他一脸。我一歪头,避过杯子,趁他擦脸,又爬起来一脚踢在他的手腕,顺手将他胳膊一扭,又将他反身按在地上,一拳一拳地砸下。
拳头落在肉上,扑扑做响。没有了半边脸的老谢,不知下落的开心,惨无人形的王胖子......心头有多少恨,我的拳头就有多用力。
“你疯了,救命......”段福伟的惨叫,被我又一拳打得咽回肚子里。
外面的人听到动静,一涌而入,有人将我拖开。从后面抱着我的腰的是方立时,他低声说:“陆经,冷静。”
“妈的,你这个疯婆子,贱货,野种......”段福伟艰难地爬起,嘴里仍骂骂咧咧。
我一把甩脱方立时,一脚上前,踹在段福伟的屁股上,段福伟应声趴下,头朝下重重地磕在地面上,吐出一口血水,怪叫一声:“我的牙......”
晓光冷静地扶起段福伟。
方立时和段福平一人一边,把我拉出会客室,方立时的妻子抱着孩子站在外面,她怀里的孩子迎面看到我,猛地张开手奶声奶气地我:“妈妈......”
和老谢一模一样的眼睛,和老谢一模一样的额头......我揉了揉眼睛,眼前活蹦乱跳的孩子,不是我日思夜想的开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