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地睁开眼,段福平竟然靠着我的肩头睡得象头猪。大姐仰躺在座位上张着嘴轻轻地打着呼,口水都流出来了。二姐开着车,手握着方向盘,眼望前方,象具化石。
我推开段福平,扒在前座上问二姐:“你累不累?”
“不累,我睡不着,可能还是有点高反,你们能睡着的就尽量睡吧,我开累了自然会叫你。”
我打开一块巧克力,塞到她嘴里,又打开水杯,让她喝几口,把杯子放好,又窝进后座。多加一个人真是不方便,原本我是可以躺下舒服地睡它个昏天黑地的,现在坐了个男人,我还得注意睡姿。
车子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飞驰,我面向窗外,看着令人疲倦的荒凉景致,又闭上了眼。
二姐真是头驴,过了德令哈,车子一直开,一直开,我一睁眼过了茶卡,再一睁眼,过了格尔木,并顺利过了进藏的关卡,开上了昆仑山的盘山公路。天渐渐黑了。我换下二姐。
一弯新月出现在前方的山头,头顶是愈发清亮的漫天星斗,远处的闪电在夜空中不时划出口子,行至山顶有冰雹噼哩啪啦在落在车厢......大自然在向我们展示它的奇异魅力和魔力。
段福平拿出他象高射炮一样的相机,不停地拍来拍去。二姐噘嘴鄙夷:“也不拍人,拍个啥劲。”
我忘了二姐是个拍照狂魔。她有好几次在下车休息的时候,暗示我和大姐给她拍照,我和大姐都没理会,她强忍着没有发火,是因为她知道这次不是出来游玩,相对比较克制。但是此时,段福平已经拿出了他的长枪短炮,却不对准她,她是不能容忍的。
“我不拍人。”段福平竟然毫不知趣地拒绝。我和大姐偷笑,这个小伙儿也是个不会讨女人欢心的家伙。
二姐咬牙切齿:“好你个小福,要知道这样,就不拉你,让你冻死在路上。”
段福平知道自己错了,只嘿嘿傻笑。
“不行,等明天白天,你要给我们几个当摄影师,我要在唐古拉山口拍照留念。”
二姐说完的下一秒,呜地一声,捂着嘴叫:“我想吐,停车。”
我慌忙把车停下,二姐下车,踉踉跄跄地跑到路边大声地呕吐了起来。
“她这是高反。”段福平连忙跟下去。
我把车停好,和大姐也下车。
车门一开,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刺骨地冷,脚踩在地上,象踩在云端,虚腾腾地,我一个趔趄,大姐扶住我:“过了五道梁,哭爹又喊娘,咱还没到五道梁呢。”
二姐肚子里根本没东西,只吐出几口酸水。看她的狼狈相,大姐也忍不住吐了几口。
段福平扶着虚弱的二姐过来:“前面到五道梁了,咱们要在镇上买几个氧气袋。”
几个人迅速上车,我一边开,一边忍着难忍的头痛,我回头看一眼旁边的大姐,她也支愣着脑袋,眼睛睁得老大,我说:“你再睡会儿,到了五道梁,咱们做下休整。”
“不行,我一闭眼,就头晕目眩,恶心难受。”
大姐已经来过好几次XZ,这次竟然高反应该是连日奔波的原故。
二姐躺在后座段福平的腿上,难受地直哼。我不由自主地猛踩油门。
五道梁的镇子很小,只是沿着公路在路边建的一溜低矮的房子。因为已经夜里十二点,店铺大都关了门,只有一家小饭店开着门,门口一个大锅冒着热气,里面人影绰绰,看旁边停着的数辆大车,里面应该都是赶路的货车司机。我问大家要不要吃饭,大家都摇头,段福平眼巴巴地看了眼那口大锅,咽了咽口水,我装作没看见,扔给他一个面包。再往前两家商店虽然关着门,窗户里却还透着灯光,我停了车。
我和段福平去敲开一家,我说要买四个氧气袋,段福平拦住,说买三个就够了。我看他一眼,交了四个的钱。他想阻止,反看我一眼,好象被我的气势震摄到,闭了嘴。
两个扯着四个大氧气袋回到车上,段福平说:“我开吧。”
我犹豫了一下:“你行吗?”
他已经开门下车,绕到了车前,拉开车门:“下来,我开。”他的神情和语气无比地坚定。
我下车,坐进后座,搂着二姐,两人一人抱一支氧气袋,陷入半昏迷状态。
在将意识沉进黑暗前,我听到段福平在前面问大姐:“姐姐,你们为什么这时候去XZ?夏天最美,这时候不适合,含氧量也低,再说,你们应该在格尔木睡一晚,做番休整好好休息,慢慢适应高原,或是应该走318,一路走一路看风景,一路适应,我看你们不吃不喝,只一直开,你们这可不象是旅行,象是奔命呢......”
大姐回他:“你不应该喊我姐姐,我是莎莎她小姨,你和莎莎同岁,你应该叫我阿姨。”
“阿姨......”
象病人一样侧卧的二姐轻轻地笑了一声,她的笑象个药引子,我入梦。
在梦里,我走进一个空荡荡的房间,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正蹲在一个柜子前捏着地上的饼干碎屑在吃,她听到脚步声,抬头看我,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却有着与她年龄不相衬的沉静,她叭嗒叭嗒嘴,忽闪着她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说:“姐姐,我饿。”
“你妈妈呢?”
“她在里面睡觉,已经睡了好几天了,我怎么叫她也叫不醒。”她伸手指了指卧室。
卧室的门半开着,有气味从里面漫出来,我心一沉,走进去。里面床上一个女人悄无声息地仰面躺着,脸色灰败,已死亡多时。我走近,女人的脸那样熟悉,这不是我么?我是在做梦吧,我死了?一个活着的我,在俯看一个早已死去多时的我。
随我进来的小姑娘,在我腿边蹭了两下,象个小狗一般,默默地爬上了床,躺在了女人身边,拉着被子盖在身上,微微冲我一笑,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画面太诡异了,我想叫,却叫不出来,捂着胸口,汗湿衣背......
我啊地一声醒来,憋得直蹬腿。我抓着氧气袋捏了捏,深吸两口,叫一声:“大姐。”
“叫小姨。”
“小,小姨,几点了?”
“天快亮了。”
说话间,光线渐渐明亮,一轮红日冉冉从地平线上升起,可可西里的莽莽荒原在眼前辅展开来,渐渐笼罩在一片霞光中,或大或小的湖泊星罗棋而布,在阳光下如一块块碧玉......天地之波澜壮阔令我震憾得说不出话来。
远处一群小黑点跑得近了,我指着大叫:“小鹿,快看,小鹿。”
“什么小鹿,是藏羚羊!”段福平的声音是颤抖的,刻意压低的嗓音象怕惊扰了不远处的小动物。
他踩下了刹车,慢慢把车停在路边,抄起相机就下了车。
对面有两辆越野也慢慢停下,有人连滚带爬地从车里出来,跪在车后,手里拿着相机对着藏羚羊一顿猛拍。
大姐坐直了身子,摇下车窗也拿出手机来拍。我摇醒二姐,指指窗外。她艰难地爬起来,看了眼窗外,大叫一声,欲推门下车,我拉住她:“别动,别吓住它们。”
数量有七八只的藏羚羊地跑着跳着从路沟下上来,闲散地穿过公路,几只幼羊边走边低头觅食,有两只望向这边,眼神清澈无辜地象个懵懂的孩子,我也忍不住拿手机快速拍了几张。后面一辆大货车开过来,野蛮地按响汽笛,受惊的藏羚羊瞬间跑远,消失在荒原深处。
货车呼一声开过,荡起一股烟尘,对面越野车上的人也相继上车,轰轰地发动,迎面而去。
我下车活动活动手脚,段福平咂摸着嘴,一边低头翻看相机里的照片,一边对我说:“莎莎,遇到你真是幸运,你是我的福星。”
“呵,一个叫福平,一个叫福星,还挺配。”二姐艰艰地下了车,一边抚额,强忍头痛,仍不忘拿我调侃。
“二姐。”
“叫二姨。”
“二姨。”我老老实实地叫二姐。
“你们真有意思,真幽默。”段福平讨好地夸二姐,赞赏地目光却投向我。
爱一个人的时候,什么都是好的,连这种不靠谱的调侃在他眼里都是活泼幽默,如果不爱了呢?那就是搞怪的小丑,怎么看都难看。想想最后老吴对我的态度,他当初也是非常欣赏我的,欣赏我的才华,欣赏我的干练,欣赏我的挥洒自如,连我脸颊上的一颗泪痣,他都觉得无比妩媚。但是等到后来,这些优点却都变成了他嫌恶我的缺点:器张、武断、自私、任性、尖刻、不够丰满、缺少情趣......想到老吴,我的心一疼。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是在哪个太平间的冰柜里,等着我回去结案。如果没有我,他连入土为安都不能。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他再没有亲人。可我现在是世人眼里杀他的凶手。我扶着车,又蹲下吐了起来。
二姐也顾不上我,只跌跌撞撞地往路边走:“小福,回避一下。”
段福平急忙转到车的另一边。
在这毫无遮掩视线开阔的高原,女人要方便是个难题。大家都有了默契,一旦下车放松,段福平就会下车转到车的外侧,让几个女人把前后车门打开,依靠车身和车门的遮挡,在空隙处解决内急。等女人方便完,上车,他再解决他自己的。
我肚子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只蹲在路边吐了几口,爬上了驾驶室。
原本以为二姐的高反严重,但是随着海拔越来越高,二姐头疼恶心的症状没有减轻也没有加重,但是大姐的状况却开始令我担心。她虽然不哼不哈,但我知道她是耐受力极强的人,不到极限她不会让别人替她担忧,她躺在那里,脸颊通红,嘴唇乌紫,动也不动,我真害怕她死。但她坚持她进藏多次不会有问题,她这次只是因为太累。
我只得一边开车,每隔一会儿,就叫一声小姨。一定要等她回应,我才闭嘴。我发誓,只要这次她不死,我宁愿以后一辈子都叫她小姨。
对死亡的恐惧令我的心揪成一团,连自己的高反也忘了,只想没命地往前开,往前开,快点带她们走出这茫茫荒原。
路真长,长得象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