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搀扶着参加完文君的葬礼,我又一次病倒了。
反复莫名的低烧,持续了快一个星期,我快被烧成一块焦木,整个人都缩了水。
小纬带着老妈过来看我,老妈已经不认识我是谁,进卧室看一眼,吓得直往后缩,怯生生地叫我阿姨,转头偷偷问小纬,那个躺床上的老太太是谁。
我老了吗?老妈走后,我从床上爬起来,照了半天镜子,镜中的女人又老又憔悴,一头黑发不知何时染了霜雪,显得触目惊心。
马青青回来接菡菡。我向她表达歉意:对于菡菡的照顾,我没有尽心,都是陈志芳在悉心地照顾她。她只拉着我的手,站在床前哭着摇头,惹得菡菡也伏在我床前痛哭,好象我要死了一般。
我狠狠心,借口难受,挥挥手,让她们母女出去。听着外面菡菡抱着陈志芳和她奉为偶像的小月姐不舍的哭声,我只觉眼角眉梢一片冰凉。相对死别,生离都是短暂的,只要活着,终有一天能相聚。但是离别这玩意,无论当初多么难分难舍,一旦分开,从此山高水长,思念也只是日常生活中偶尔静坐的一杯茶,清淡,如烟。
我让段福平和小月带着开心,送她们母女去的机场,我连床都没下,卧室的门都没出。陈志芳把一众人送出门,关门回来,把我拉到阳台上晒太阳,两人相对枯坐,象极了心头虚落的空巢老人。
等我能从病榻上起身,能和陈志芳带着开心下楼玩耍,秋风已起,天气开始转凉。
雨水比往年要多得多。细密的雨,下了一场又一场,象是老天在默默地哭泣。
有了点力气,在陪着开心玩耍之余,我开始动手收拾老谢的书房。
自从老谢死后,我一直对保留着他诸多痕迹和气息的书房进行封存。除了日常的打扫,我从不让人进那个房间。
老谢的笔记本电脑,和他做的紫檀木的小音箱,在菡菡走时送给了她,算是给她留个念想。我把他最喜欢的那个落满灰尘大工作台擦试了一遍又一遍,他那些象天书一样的专业书,我都装进纸箱打包,他在机场随手买的那些商业以及军事杂志,我叫了小区收垃圾的老头过来清走。
老头进得门来,陈志芳帮着他一摞一摞往蛇皮袋子里装,装到一半,一直蹲在一边半帮忙半捣蛋的开心伸手从中间抽出一本来,对着封面自言自语:“外公好,你是外公吗?”
我端着茶杯探过头去,看一眼,一把把书夺了过来,上面,段文昌白衬衣蓝西装,目光如炬地望着远方。
我想起来了,当年,老谢曾为了劝我回来帮段文昌,递给过我杂志就是这本。我当时一眼都没看,就选择了拒绝。
段文昌只匆匆见过开心几面,开心竟然记得他。
我抱着书,进了书房。
杂志访谈的题目是:大时代背景下一个商业帝国的崛起与衰落。
段文昌是个孤儿。准确地说,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是个烈士,在抗战后期死于流弹,尸骨无存,只有烈士陵园里的一个衣冠冢。奶奶不知所终,有人说她死了,有人说她被拐卖至南方。段文昌靠政府抚恤养大,读了几年书,后参军。
关于他的发家史,他表达颇为隐晦,记者用了一个很机智的词:时代的弄潮儿。
文昌集团在最鼎盛的时候,涉足土建、电子、机械制造、物流几大传统行业。他是他的商业帝国说一不二的君主,做风强硬稳健,用他军事化的管理,优渥的薪酬制度,带领他的团队,披荆斩棘所向披靡......
对于涉足房地产,段文昌在记者问他为何不上市时,给出了答案:选择不上市,只想遵循他最初的初衷——只想老老实实做实业,不想被资本驱动,涉足房地产是公司高层在实体经济滑坡后所做出的对公司发展战略的一次错误调整。房地产行业的可观利润造成大量资本进入,文昌未能免俗,但他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用房地产挣来的钱苦苦支撑公司的其它产业,是他的权益之计,却没想到资本反噬,实体持续蒌缩,房地产业务反而迅速增长成巨型怪物,公司体量太大,转舵艰难,刹车更难,他停不下来......
他反问记者:所有企业都拿钱去盖房子了,谁还肯踏踏实实地做实业?
他承认,他老了,他的商业思路已经落伍,他的商业帝国在衰落。
记者访谈的最后,用一种很煽情的笔触,写段文昌离去时的背影,象一个老去的英雄,一只孤独彷徨的狮子,慢慢走向夕阳中去。
承认他已经老去的段文昌又苦苦支撑了这些年,才终于真到走进了他生命的夕阳。
我掩卷良久,抹一把脸,才发现自己满脸泪水。我终于不再克制,细细地抚摸着杂志封面上段文昌那张饱经沧桑却又坚毅深沉的瘦脸,细细抚摸他额头那块明显的疤痕和刀刻一般的皱纹,把书抱在了胸前最贴近心脏的位置。
我从未在他身边承欢膝下,从未与他有过亲密的拥抱,甚至没有由衷地叫他一声爸爸。他的一生注定要走一条不同寻常的路,淡漠的亲情,四散的友情,肉欲与利益交织的爱情,他与这个世界永远紧张对峙,孤独、寂寞,无需怜悯......
这是我手边唯一的一张段文昌的照片。我和他没有合影,除了那丝血脉,好象我和他在这个世界没有一丝连接。
同样没有合影的,还有我和老谢。我们在一起的两年,聚少离多,总以为以后的日子还长,我们还会有大把相看两厌的日子要过,殊不知,命运很吝啬,只给我们了两年。因为时间太短,所以遗憾太多,思念更深。
也不知道在书房呆了多久,开心小心亦亦地进来,钻进我怀里:“妈妈,你哭了吗?”
“嗯,我想你外公了。”
“这个是外公吗?”开心指着杂志封面。
“是的,他是你外公,他很爱你,你的名字就是他给你起的。”
“他去了天堂了吗?还有爸爸,还有妈妈,他们是不是都去了天堂?”他嘴里的爸爸是老谢,妈妈是文君。
“是,他们在天堂仍会好好守护你的,宝贝儿。”我摸摸开心的头。
开心强忍着要流出来的眼泪,抱着我的脖子使劲地亲我:“妈妈,我不要你也去天堂。”
“嗯,我不去,我要一直陪着你。”
陈志芳举着手机敲门进来:“肖识打电话给你,你来听。”
我接过电话,喂一声,眼泪又流了下来。
“我和小平准备去色达些日子,我看你精神不好,要不要带着开心跟我们出去散散心?”
“我走不开,过两天政协有个座谈会,还有,最近......”
大姐打断我:“你只要想走就走得开,你生病那两年你们公司不是照样运转正常?你完全可以把事情交给下面人做,走吧,去吧,我带你和开心一路逛吃逛吃,先在成都玩两天,吃吃火锅......”
我拿着电话不答。
“就这么决定了啊,我们后天出发,你收拾收拾,星期五早上七点,我们过来接你们。”
陈志芳在旁边听着,劝我:“去吧,出去散散心,把事情交给别人办。”
正说着,小月开门回来,开心扑向她,她把开心抱起来转了个圈,惹得开心在她怀里尖叫欢呼。等他们闹够了,我看一眼小月,她立刻会意,放下开心,给开心拿一本书让他自己先看,随我进了书房。
晓光按我授意,刚柔并济打压下了各种异动,扫清了障碍,顺利掌权。升职成为部门经理的小黄帮我暗中梳理中层并向我时时汇报动向。已经进入行政,负责人力资源和日常接待的小月则是我收听下面各种小道消息的重要耳目。
有着漂亮外貌的小月被公司里各种未婚已婚的男同事奉为女神,个个愿意掏心掏肺对她。我就是要利用这一点。男人八卦起来也要命,当时李丹离婚的传言就是小月从李丹的一个手下打听来,并向我传递,引起我的警惕和警觉,暗中做了布局的。
小月坐在我面前,一如既往地沉静,光洁细腻的脸在灯下散发着摄人的光彩。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看向我,诚恳中带着恭敬。
“陆总,”小月之前一直叫我姐,不知何时她换了称呼。
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做事风格越来越象段文昌,喜怒不形于色,听得多说得少,说一句是一句,不容人置疑,以致手下的人对我越来越敬畏有加,包括小月。
我无意纠正她,只问:“最近业务人员流失厉害,你们人事部有什么措施?”
“我上个月去上海招人,初步签了几个。”
“不行的话,就找猎头,去别的公司挖人。”
“石总约了几个,谈得不是很理想......石总也很头疼,压力很大,现在人不好招,还总替人背锅,公司里出点什么问题,都会推到我们这边,说是我们招聘工作不利,招的人不够好......”
“出了问题互相推诿是正常现象。”
“公司里在传,李总出事前,和赵总也有勾连,不然,她不会那么顺利把钱转出去,并且能把账做平。”
“我知道了。”我点头,用手指敲着桌子半晌,说,“听你妈说你准备考注册会计师?我是不是把你放到人事部,有点屈材?”
“我工作之余闲着没事考着玩。”小月终于恢复点活泼,吐了下舌头。
“怎么会闲着没事,你这么漂亮,追你的人多,象你这么大的女孩,不知都谈了几轮恋爱了,年轻的时候,就是要好好谈几场恋爱才不辜负青春,听说你和晓光......”
小月的脸刷地一声红了:“姐,我和沈总他......”
“如果你喜欢晓光,你就不能进财务,只能老老实实给我呆在人事部,等你再工作两年,你去学个MBA。”
“为什么?”
“你还没回答我,你是不是喜欢晓光。”
“我,我妈不同意,他比我大许多,而且,我也没想好。”
“你妈同不同意都是次要,又不是结婚,只是谈个恋爱而已,你只说你喜欢吗?晓光心事重,一般人难入他的眼,他......”
“我无所谓!”小月语气坚定,神色凛然,“真的,姐,我对男女之事看得很淡,我想象你一样,靠自己的努力,有一番自己的事业,我不想结婚,也不想有孩子。”
“我纠正一下,我现在的一切,靠的是我的父亲。”说完,我直直地看着小月。
小月一怔,瞬间领会我语里的深意,红了眼眶,一字一句地说:“我没有父亲,我没有父亲。”
“每个人都有父亲,你也不例外。他给了你生命,又伤害了你都是事实,没办法抹掉。小月,放下过去,放开怀抱,小月,不要一叶障目,每个人都有黑洞,不抗拒不逃避,接受它,感知它,好好地爱你自己,爱你能爱的人。”
“可以吗?”小月泪眼婆娑地看向我。
“一定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