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道光,象是从洞口照进来的一道光在眼前浮现,我迎着那道光,欣喜地向前飞去,飞了好久好久,飞进一片光明里,老谢坐在一只五彩斑斓的鸟的翅膀上,冲我挥手,他笑着,笑容清晰,眼光里有无限的疼惜在笼罩着我,我忽然明白,那道光是他散发出来的,圣洁又温暖,我徜徉其中,感受着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幸福......忽然,我听到脚下有人在喊:“回来,快点回来......”
我大叫一声,从高空下坠。只听耳边有人在说:“醒了,醒了。”
我睁开眼,大姐二姐泪痕未干的脸俯在我上方:“三儿,你吓死我们了。”
房间的墙壁是白的,床单是白的,我的眼光终于聚焦。
“姐。”段福平也怯怯地站到了床前。
我重又闭上眼睛:“我好累。”
“睡吧,你再睡会儿。”大姐轻轻地握了握我的手。
我闭上眼,心渐渐沉入水底。是了,老谢死了。
我们不眠不休地开了一天一夜,见到的是他那只剩半张脸的头和血肉模糊的身体。在我拉开白布的瞬间,我崩溃了。
他修长的手指和胳膊仍然有着健壮的筋骨和结实的肌肉,头发也仍旧乌黑浓密,可他却再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他死了。
我们只在一起生活了两年。我们聚少离多的两年,各自都带着原罪与伤痛,尽量善待对方包容对方的两年,我们甚至连争吵都没有过。
时间太短了。上帝只给了我和老谢两年的时间,他太吝啬。
他们是从XSBN回昆明的路上出的事。迎面一辆大货车直接将他们的车撞翻,老谢当场就不行了,幸运的是,路下面的河沟不深,车子翻落被卡,段福平除了受到惊吓,竟然毫发无损。
这究竟是竟外,还是一场蓄意的谋杀?如果是蓄意,是段福伟还是蜜斯高?还是他们联手搞出来的?如果是蓄意,我要报复吗?我要怎么报复?但是报复有什么用?老谢已经死了,开心和菡菡已经没有了爸爸,而我因为工作忙一直拖着没有去和他领那张结婚证,我竟然现在还不是他法律上的妻......
我闭着眼,躺在床上,感觉心在滴血。
大姐和二姐以为我睡着了,在低声细细地问段福平:“你们走到哪里出的事?”
“我们从XSBN回来,走错了路......”
“不是有导航吗?为什么会走错路?”
“当时我正接个电话,一个路口就走错了。”
“谁的电话?”
“我妈的,她问我什么回去。”
“你还跟她说了什么,她一直就知道你的行踪吗?”
“什么意思?我跟她说了,我不回去,我是送我姐夫去昆明坐飞机,我送完他再自己开车去大理......”
“那个货车司机呢?”
“跑了,撞完就跑了,那个路段没有监控,现在人还没有找到。”
“你没看见车牌吗?”
“当时是姐夫开车,我在睡觉......”
门外的走廊里一阵扰嚷,大姐对段福平说:“你出去看看,是不是伯父伯母来了。”
段福平出去。
我坐起来,挣扎着下床,脚步虚浮地刚刚站稳,段福平扶着两位老人进来,老谢他姐跟在后面。老谢他妈一见我,抱住我就哭:“我儿,你受苦了,你说,长峰他怎么会没了呢......我不相信,我盼了二十多年,他刚原谅我,我还没好好对他......”
老谢他姐也过来抱在一起:“我可怜的弟弟......”
老谢他爸只坐到一边老泪纵横,用手抹着泪,抹了一把又抹一把。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不是常人所能受。
大姐和二姐好言劝慰了半天,老太太才渐渐平息。
几个人默坐许久,老太太看了一眼大姐和二姐,艰难开口:“陆经......”
大姐会意,连忙拉着二姐站起来:“我们去派出所问问情况,你们聊着。”
等大姐和二姐出了门,老太太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说:“死了的人死了,活人还要活,咱们说说深圳的那套房子吧。”
我一时没想明白:“什么房子?”
“长峰这些年瞎折腾,也没留下什么东西,只有一套房子,现在深圳房价这么高,就这套房子值点钱......”
逝者尸骨未寒,亲人们便要来分家产了。我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你们说要怎么办?”
“听长峰说开心还不姓谢。”老爷子也变了脸,语气悻悻。
“是,可他们有血缘是事实......你们想怎么分?按遗产继承法顺位继承权来分吗?”
“你也知道,我和他爸分开了,现在都各有各的家庭,我们老了,想有些钱傍身......”
问老谢他姐:“姐,你呢?”
“我不要,我不要这钱。”老姐他姐摇头,摇下一串眼泪。
“那......这样吧,把房子卖了,分四份,你们二老一人一份,菡菡和开心一人一份,可以吗?”
“为什么不是五份?你也应该分一份,妹妹。”老谢他姐哭红了双眼说。
我惨然一笑:“我和长峰不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
“那......”
“就按四份分吧,这样公平。”
“谢谢你......我们不是非要跟你争......”
“明白,长峰做为儿子,应该为你们尽孝,这钱你们应该得......”
两位老人又哭一阵,被进来的大姐和二姐劝去了宾馆。
老谢他姐一直陪着我,眼睛一直没有干过。
我叫她:“姐,你跟我讲讲长峰小时候的趣事,我不知道他是怎么长大的,怎么考的大学,还有,他和马青青是怎么相识相恋结婚又离婚的......我想听。”
“他啊......”老谢他姐擦了擦眼泪,长长地叹息一声,语调悠远,“我们很小的时候跟着父母去的深圳,当时他还没上学,第一年刮台风,爸爸妈妈没回来,我们俩不知道台风有多厉害,跑出去玩,一阵风过来,我就被吹跑了,他追上我,一只手抓着一棵树,一只手死抓着我,头被吹落的东西砸得头破血流,也死不松手,哭着叫我:姐姐,你不要飞走,我不要你死......他小时候很调皮,爱打架,没少挨揍,但是挨揍最多的原因却不是因为打架,他喜欢拆东西,家里的收音机,录音机,电视机,都被他拆过......父母天天吵,后来离婚,他上了大学就不再回家了,其实也没有家了,父母都各自有了家庭,我和弟弟就在任何一个家里成了外人,他有啥事都闷在心里,面上却吊儿郎当,好象什么都不在乎,功课却一直都很好,他喜欢数学,高考前他离家出走了一个月......”
“他为什么离家出走?”
“他说那些题太简单,刷题太无聊。”老谢他姐说起那段往事不由得笑了,“被找回来后,也就复习了几天就上考场了,考了六百多分,他上大学报志愿都是自己报的......他和青青啊,青青漂亮,家里条件好,两人没孩子之前感情还好,有了孩子矛盾就多了,青青嫌他不上进,他却只喜欢埋头搞他的技术,又喜欢玩......”
“他把东西拆散,能装好吗?”
“刚开始不能,后来就能了,我们院里有谁家的电视坏了,都是他去修,后来自己装电脑,天天泡在科技市场......后来还自己搞编程,搞软件,闷头在家鼓捣,不洗澡不理发,出门也不收拾,象个二流子......”
“他是个闷骚男,表面一本正经,思想却最是出跳......”想起和老谢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不由得轻轻笑了。
“什么骚?呀,你真了解他,他就是那样的人。”
“他看的书我都看不懂。”
“他从小不喜欢看小说,他喜欢知识密集型的书,他说看小说太浪费时间,他只对技术性的东西痴迷。”
窗外的天蓝得如水洗一般,几朵云慢悠悠地飘过,鸟声清碎,风也清凉。这是一个美丽的世界,可老谢已不在。
一想到老谢,心就象被一双大手攥住,连呼吸都那样疼。
隔壁有个怪老头在骂人,他已经老得连亲人都不认识,却因为输液的不是年轻护士而发怒。他坚持让年轻的小护士给他扎针,只要人家漂亮,怎么扎他都连眉头也不皱,也不喊疼,只眯眯笑。
这是一个辈子被严重压抑的男人,却在生命快要结束时,终于爆发。
很可笑吗?不,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哪个人不喜欢美好的事物,不喜欢青春的身体,不想有快意的人生呢?
医院门口有人在哭,哭了好久,声音凄惨,过了一会哭声又变成了叫骂,有护士在走廊里议论,原来那是一个喝多了酒在撒酒疯的酒鬼。
医院就是这样的一个充满了荒诞和神奇的地方,有生有死,有哭有笑,有痴有傻。
老谢公司的人也来了,我把所有的迎来送往都交给大姐和二姐,让她们去处理,我只坐在太平间门口的一棵树下,想离老谢再近一点,让他还盘旋在四周的灵魂能看到我对他的不舍与依恋。
夏天的玉溪,一会儿晴一会儿雨,我的心也象天气,沉浸在回忆里起起伏伏。
我的心渐渐变得宁静。
老谢死了,生活还要继续。
我有两个孩子,我有个老年痴呆的养母,我有个时日无多的亲生父亲,他们都需要我照顾,我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