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回到家里,陈志芳变着花样地给我做吃做喝。但是她做的饭,大部分都被家里来来往往的人吃掉,有时候是二姐,有时候是方立时,有时候是李丹或是小黄。
我把小黄给李丹做秘书算不上别有用心,我想做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段文昌临死之前的那句“不要相信任何人”成了一句魔咒,我做任何决定都会有他那句话在脑海里回荡。所以,我不顾小黄的反对,把她安置在了李丹的身边。小黄做事稳妥,对公司熟悉,又跟了我这么多年,我需要她能及时向我汇报我从别处得不来的信息。
李丹来向我汇报工作多次,一直没有给我提起过段福伟跟她有过联系的事情,她从最开始的唯我是瞻,事前各种请示征求意见,严格执行命令,到现在她总是在做过决定才象征性地向我通报,加重了我的疑心。李丹本就是个有野心的人,做事目的性强,不择手段,我让她代我履职,只是看重了她的能力,却忽略了她的人品。我最倚重的张总的离开对我是个沉重的打击,原本还有张总制衡,李丹有所忌惮,还算循规蹈矩,现在张总一走,等于是撤掉了关老虎的笼子,她原先对我恭敬谦卑的态度也渐渐倨傲。我忽然发现自己此时身处困境,却只能拘在这具不堪重负的残破皮囊里,深感无力。
现在环境如此艰难,频繁换将是大忌。再说,我上哪去再找个可以替代李丹的人?
我想请老贺出山,但他过了这几年的散淡生活,已经丧失斗志,并劝我,挣再多的钱也不如养好身体,事情总有它发展的路线,成也罢败也罢,自有命数。他是越来越佛系了。
我又开始焦虑。
此去的道路,冰霜满地,风潮暗涌,谁才是能与我同舟共济的人呢?谁愿意与我同舟共济共渡难关呢?
方立时和文君基本上每天晚上都会吃了晚饭再走。开心的腿已经大好,走路看不出一点残疾,也不再喊疼,口水也几乎不流,眼神清澈灵活,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孩子。即使他的脑子受到损伤,不能有我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做一个健忘的人,也许更幸福更快乐。上天爱笨小孩啊。
我纠结于我还要不要那么恨段福伟。恨一个人,是很费力气的事情。老谢已死,不能复活,我与其活在仇恨里,不如好好照料他丢下的两个孩子,开心还小,需要尽心的呵护,菡菡马上进入青春期,更需关爱。
菡菡的功课忙,早出晚归,中午饭也在学校吃,上完夜自习回到家已经快九点。陈志芳给她端饭端菜,两人相处得更象母女。我帮不上大忙,给她倒杯水的力气还是有的。把加了蜂蜜的温水放到她桌前,再拍拍她,问问她一天上课的情况,累不累,哪些题不会做,不会就找小月姐姐啊,反正我是不教,会也不教,我是当惯领导的人嘛。
菡菡表示对我无厘头的玩笑很受不了,她常常嫌我在旁边聒噪,硬把我推出她房间,把我推回我的床上,帮我盖上被子命令我:“好好躺着休息。”
我知道她是心疼我,又不肯直说。
马青青打电话来,对让生病的我照顾菡菡很歉疚,再三向我保证,她会尽快把菡菡带出国。我打消她的顾虑,让她不要着急,中文难学,让菡菡按原计划上完高中再走不迟。菡菡是老谢的女儿,我已经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她在我身边不是拖累,更象是一个安慰。这是我对老谢最好的怀念。
陈月周一到周五要上班,一般不过来,周末才会来与陈志芳团聚,顺便帮菡菡和小星辅导功课。自从有了小月这个学霸姐姐,菡菡和小星的学习成绩进步神速,小纬甚是欣慰,周末带着老妈和小星来帮着陈志芳做吃做喝很是卖力。二姐在家闲着没事,周末也会抱着小晚来蹭饭。老中青三代女人,相处甚洽,周末的家,一派温馨和谐。
陈月上班半年,愈发成熟稳重,青春的气息与沉静并存,已经看不出童年的创伤。陈志芳是个好母亲。
生病以来,从最初的慌乱和恐惧渐渐接受,我在医院出出进进成了生活的常态。
养着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自己的孩子和别人一起生活,也成了常态。
做完第三次化疗,我去了公司。
我勉强参与了年终的总结会,听了赵总和石总的单独汇报,便坚持不住,被小黄开车送回了家。
在回家的路上,我接到老吴他大伯的越洋电话。老吴去世的消息,因为他们家族人丁稀少,又亲情淡漠,他大伯还不知情。我在电话里跟他解释许久,他唏嘘半天,才道出来电的意图:“你表哥最近投资失败,急需用钱,你看看,能不能帮我把老宅卖掉......”
他说的老宅,即是曾为我在最危急的时候提供短暂庇护的那个宅子。他不提,我都已经忘了,我还买过一个小电动车扔在那里,几年过去,车子也快废了。
我连忙问他:“大伯,你准备卖多少钱?”
“我问了一下老家的邻居,现在地皮金贵,那个宅子离市区又不远,早晚会开发到,我从你们手里买的时候是二十万,现在能升一倍吧......”大伯罗哩罗嗦,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样吧,我给你挂网上,出价一百万,怎么样?”
我报的价格显然吓住了大伯:“太高了吧,短时间能卖出去吗,要不低点,五十万行吗?你表哥他催得紧......”
我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却仍心平气和地说:“我现在手里倒是有点闲钱,如果你愿意,我给你打六十万,算是卖给我好了,你给我写个收据,咱们是亲戚,只当是帮忙了,等你有时间再回来把手续办了就行。”
“行的,行的。”
老人又在电话那头说了半天不闲不淡的话,什么他在国外太寂寞,福利好是好,就是总受人歧视,孩子还算孝顺之类的,总算挂掉电话。
我又给方立时打电话,安排他帮我跟老吴他大伯交接汇款。
想想他堂堂大律师,现在快成了我的私人财务助理,有些好笑。这也算是他为文昌服务的一个小小附属义务。因为开心的缘故,我们从朋友已经变成了亲人。
回到家,躺到床上,细细地回忆李丹在会议上的发言和一些细节,她越来越独断的行径,赵总和石总越来越唯诺的态度,我苦思对策,一时不能入眠。
只听得门被敲响,陈志芳去开门,一个男人和女人的声音由高转低,和陈志芳在客厅嘀咕了半天。
我爬起来,开了卧室的门,只见段福平和他的小女友玫玫坐在沙发上喝茶,陈志芳在给他们削苹果。见我出来,段福平站起来叫一声:“姐。”
玫玫想站起来,被段福平按住,她冲我笑笑,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
我扫了一眼玫玫的略显粗壮的腰身:“既然怀孕了,就不要喝茶了。”
段福平和玫玫一起扭捏:“姐......”
“中午吃饺子,你们正好来帮忙,一会你二姨、方律师带着开心也过来。”
我接着回屋去躺着,段福平跟着进来:“姐,我和玫玫这次回来准备结婚。”
“好,好事。”
“我妈她......”
“听说你妈又回美国了?”
“嗯,她回去了,她又结了婚,听说是个日本人。”段福平垂头丧气地说。
“她结婚你哭丧什么脸?她是美女,追求的人多,你也大了,管那么多干嘛,管好自己就行了,说说你吧,你在云南怎么样?”
“现在是淡季,生意不好,不过,姐,我幸亏听了姐夫的,没去大理,你知道吗?现在大理双廊周边的客栈都被关停了,据说要全部拆除,吁,好险,多少人赔了全部的身家......是姐夫在天之灵保佑了我,我又听他的话做了个茶叶牌子,在线上销售,势头很不错呢。”
“你的小说呢?写的怎么样了?”
“写着呢,快写完了。姐,我现在发现,做生意很辛苦,讨生活也很不容易,我以前被爸保护得太好,我现在懂得了爸和你的难处......你看你现在拖着病体,还要忙公司的事情。”
我挥手:“段福伟没有再找你麻烦吧?”
一提段福伟,段福平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复杂:“没有,听人说,他现在没事就去澳门,四处问人借钱,还打电话问我妈借过两回,我妈不给他,他就破口大骂。”
“你结完婚就回云南去吧,这边的事情不要管,随他们闹去。”
外面又是一阵开门声,喧哗声,二姐抱着小晚,方立时和文君抱着开心来了。
开心蹬蹬蹬跑进来,扑过来,爬上床,抱着我:“妈妈,妈妈。”
我只得又起床,领开心去客厅,耐心地陪他和小晚玩。
大大小小十口人,大家各找各的事情做,包饺子的包饺子,喝茶的喝茶,看电视的看电视。我身在其中,乐在其中,一点也不觉得烦。我现在越发害怕寂寞,有一群人在身边,忍受身体不适的过程好象也没那么难熬,因为我无论如何总要顾及一下别人,这种顾及,反倒成了一种动力。
老贺自从求了婚之后,说他有事情要处理,不知去了哪里。我乐得他不在,我害怕他含情脉脉的眼神,我那样憔悴,再怎么做姿态,也好看不到哪去,而且,我要对抗病痛的折磨,我要操心孩子,我要关注公司的运营状况,我全部的热情和精力已经耗光,从生理到心理,我都没有一丁点要和男人谈情说爱的心思。
但是断然拒绝他,总显得自己不知好歹。他买的戒指够大,我贪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