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离开你,是我能为你做的唯一的事(八)
回程的路方蕙走得很慢,耿桢查觉出方蕙有些不对劲,他把方蕙带到路边的木凳坐下,问道:“累了?”
方蕙点点头,耿桢突然在她身前蹲下,抬起她的一条腿,放到自己的膝盖上,方蕙吓了一跳,有些不知所措地问:“你要做什么?”
“惩罚你,不说实话。”他们为了在山路上行走方便都穿着长裤,耿桢把方蕙的裤腿小心地卷到她的膝盖上方,只见她的小腿靠近膝盖的部分和膝盖处紫红肿胀,看起来很有些骇人。
耿桢脸色微变,他放下这条腿,抬起方蕙的另一条腿正准备卷起裤腿来查看,方蕙连忙伸手去挡,语速极快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只要轻轻磕了碰了都会这样,只是看着吓人,其实并不怎么疼。”
耿桢抬眼看向方蕙的眼睛,并不说话。
方蕙移开目光,不敢与他对视,过了一会儿,她低着头说:“好吧,是有一些痛。”
她偷看了一眼耿桢,见他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方蕙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直视着耿桢说:“是,是不太舒服,已经影响到我走路了,可是从这里走到停车场还是没有问题的。”
耿桢听了并不说话,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蹲下。
方蕙有些急切地说:“不可以,你背我会伤到你的手的。我真的可以自己走到停车场去的。我们慢慢走过去好不好?”她伸出手去扶着耿桢的肩头轻轻摇了摇。
耿桢背对着她保持着蹲立的姿势并不转身,方蕙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转圜,正在踯躅间,耿桢终于站起来转过身面对她说:“错在哪里?”方蕙竟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我不该瞒着你。”
耿桢点点头说:“看你态度还算端正,这次就饶过你了。”方蕙回过神来说:“咦,我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认错?”她看见耿桢的脸色终于有所缓和,吁了一口气说:“算了,不和你一般见识。”
耿桢说:“真不该放你一个人去‘不肯去观音院’,就几分钟没看住你,你就能把自己弄成这样,你说你叫我怎么能放心?你坐着别动,等我回来。”
方蕙看着耿桢走远了,她收回目光低头查看了一下自己的腿,心里想着一定是刚才跪拜的时候磕到了,可她也实在没想到只是这么短短的时间内双腿竟会肿胀成这样!
坐久了方蕙觉得膝盖处越发肿胀难受起来,她索性站起身来试着走了几步,这才发现现在竟连迈步都觉得有些勉强了,更不要说正常行走了。
她开始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不当心些,现在没人帮助只怕连自己步行回到别墅都很困难了。
方蕙心中不免懊恼,又记挂着耿桢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几分钟后她再抬眼看时,只见远处她熟悉的那辆电动汽车由远及近,很快停靠在她面前的马路边了。
耿桢从车里下来,他走到方蕙身边扶住她向车子的方向走去。
方蕙咬着牙走到车边,坐进车里,现在她就连膝盖弯曲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变得艰难了。
她强忍着疼痛一句话也不说,回到别墅,车子只能停放在路边的车库里,走进别墅的内院还要登上十几级的台阶,这在平常轻而易举的事,眼下对于方蕙来说竟如登天般为难了。
方蕙靠在院门边,看着耿桢停好车,待耿桢走到她的身边时,她对他说:“你先上去,我一会就来。”
“你确定自己一个人能走上去?”耿桢没等方蕙再说什么,一把打横抱起她,方蕙又惊又急:“放我下来,你的手!”
“你别动就好,我还可以省些力气。”方蕙听了这话不敢再动,只得由他一路抱着进到客厅里由着耿桢把她放进沙发里坐下。
耿桢气还没喘匀就急着卷起方蕙的裤腿来查看,方蕙伸出手去,本想拦住耿桢的手,可转念一想,不忍拂了他的好意,手伸向茶几,从放在茶几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两张纸巾来替耿桢攒了攒额头上的汗珠,又抚平他紧皱的眉头,随即握住他的右手,说:“过几天就好了。”
耿桢并没有把目光从方蕙的膝盖处移开,他在心里对她说:很有可能这是我这一生最后一次这样抱你,替你看视伤处,尽心照顾你了,你知道吗?方蕙。当然我宁愿你永远都不要知道。
次日的情况最糟,尽管耿桢向王院长打电话咨询过后,每隔几个小时就会给方蕙的膝盖处做一次热敷,但方蕙的膝盖还是不能自由弯曲。
耿桢不让方蕙自行挪动分毫,如真正的夫妻那般只要是他能做的,便什么事都替她做了,就连方蕙去洗手间这样私密的事耿桢也抱着她前去。
方蕙起初真有些难为情,但很快地她就像平常夫妻的妻子那般坦然接受了,她想着就让自己任性这一回吧,哪怕再自私一点也没有关系吧,往后的日子也许只有靠着这些回忆她才能生出活下去的勇气了。
两天后,方蕙膝盖的情况才逐渐有所好转,傍晚时她试着下床在房间里走动了一会儿,但耿桢不让她活动太久,晚饭后早早的就和她一起躺到了床上,两个人面对面静静的躺在黑暗中,听着彼此的呼吸声,谁都没有说话。
方蕙的手抚上耿桢的脸,耿桢用左手握住方蕙的手问道:“在想什么?”
“我在想既然我们终究都逃不过一死,那么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我想,是为了让我们遇见一些人和经历一些事吧。”
“遇见一些人和经历一些事又有什么意义呢?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会留下。”
“我想死亡并不会抹去所有,总有些东西会保留在曾经相遇过的人们的思绪中,或是以某种形式留存下来,让相互牵绊的人能够忆起和怀念。就像你的父母和我的母亲,我们并不会因为他们的死去而将他们遗忘,他们会永远的存在于我们的记忆中。”
“耿桢,你会永远记住我吗?”
“会,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生生世世记住你。”
方蕙把脸埋进了耿桢的怀里,她无声的在心底说:其实,自从经历了父母的逝去后,我对于死亡有着旁人无法理解的恐惧感,我真的无法承受身边最亲近的人的再次离去。
其实我又何尝没有动过念头,我有时也想着也许让方芸自然地离去会比让她像现在这样无知无觉的活着要好些。但我终究却宁愿她像现在这样活着,也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她离我而去。
自从遇见了你,我竟有了比死亡更恐惧的事情,那就是活着却不能与你相见。
但我知道,离开你,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我只要你能活着,并且能好好的活下去,我就得偿所愿了。至于我活在这个世间的哪个角落并不重要。我会为你祝福的,耿桢,永远!
耿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尽量保持着如睡梦中的那般呼吸,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方蕙从他的身边悄无声息的起身下床,他听到她几乎无声的拉开房间的门,又回身关上房门。
仅一墙之隔的盥洗室里传来隐约的水流声,持续了几分钟后,水流声停止了,几不可闻的脚步声朝着房间的方向走来,房门被悄无声息的推开,方蕙的脚步声止于床侧他的身畔。
她身上散发出的他无比熟悉的那股淡淡的幽香此刻就萦绕在他的鼻息间,他能感觉她的身体离他的脸颊越来越近,终于她柔软、温热的唇印在他的脸颊上,那个轻巧的吻似乎烫伤了他的心。
他的身体却不敢动弹分毫,他极力发出如同熟睡中的那种绵长的呼吸声来,终于她的唇离开了他的脸颊,她的气息也渐行渐远,房间的门被拉开重又闭合上,她的脚步声虽轻但却无比的清晰传入到他的耳朵里,他能听到她拿起她早就准备好但却不让他在这段时日里有所查觉的那只旅行背包,她走下楼梯走到别墅的大门处,轻轻拉开大门走了出去,门在她的身后无声的闭合了,她终于走出了这间别墅。
耿桢面向窗口侧卧在床上,他并没有挪动分毫,只是别墅大门闭合上的那一瞬间他开始大口的喘息起来,他听到窗外传来了几声轮船汽笛的鸣响声,他知道她即将搭乘今天早间的第一班轮渡离开这座海岛,从此他们将天各一方,也许此生都将永不会再见。
他拼尽全身力气才使得自己躺在身下的这张床上一动也不动,天知道此刻的他是多么想能站到她的面前,用尽他的所有去挽留住她!
可是他不能!他知道他不能这样做,放她自由吧,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