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夜老了千岁(一)
这个周六,吃完晚饭,小姐妹俩像往常一样坐在电视机前一边看电视,一边等着高媛阿姨回来给她们俩上钢琴课。
于教授给小姐妹们端来了一盘削好的苹果,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有些奇怪的问:“老高,小媛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比平时回家的点都晚了半个多小时了,她有打过电话回来吗?”
高教授放下手里的画册,推了推眼镜架,也看了看钟说:“没有啊,我没接到过小媛的电话,再等等,过会儿再不回来,我就给她们单位打个电话问问,哎,小媛今天应该是在单位加班的吧?”
话音还没落,大门被推开了,高媛神情慌张的冲进家门,看见方蕙和方芸同时转头看向她,她强作镇定的停住脚步,脸上挤出了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柔声说:“小蕙,小芸,你们俩先看看电视,阿姨一会儿来给你们上课啊。”
她换了拖鞋,给站在饭桌旁的母亲递了个眼色,于教授会意的微微点了点头,母女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高媛的房间。
不一会儿,房间里传出一声“哎哟”的声音,虽然声音不算太大,但方蕙和方芸还是听清了是于教授的声音,方蕙起身走到高媛阿姨的房门外,站在虚掩着的房门口,向房内问了一句:“于奶奶,您怎么了?”
于教授和高媛从房间里走出来,于教授看了看方蕙,又看了看坐在沙发里的方芸,方芸此时也正用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们俩看着,于教授心知这两个敏感的孩子从女儿进门起大概就查觉出了什么,这件事想来是瞒不住了,这可如何是好?
于教授闭了闭眼睛,叹了口气,稳住步子牵起方蕙的手走到沙发旁边,对老伴说:“老高,关掉电视,我有话要对小蕙和小芸说。”
高教授闻言默默地关闭了电视,小芸起身走到小蕙的身边,拉住了姐姐的手,两个孩子静默的看着于教授。
于教授说:“小蕙,小芸,你们过了今天的生日,也就满十五岁了,是大人了。于奶奶不想瞒着你们俩,这件事也瞒不住,你们的父母今晚在从机场回市区的路上出了车祸,你们的父亲已经,”
说到这里于教授的眼中闪着泪光,她有些艰难的继续说下去:“已经去世了,你们的母亲头部受了重伤,现在正在医院里抢救。”
方芸听到这里感觉全身像被幼儿时有一次摸上一个漏电的电烧水壶时那样颤抖不止,既说不出话来,也流不出眼泪,只觉得脑袋像被关进了一面鼓里,听什么都是遥远的,含混不清的,她只知道她此刻死死地抓着姐姐的手。
但姐姐的手此刻也是冰冷的,让她感受不到丝毫的热度,而且还在微微的颤抖着,但那只手正用力地回握住她的手,没有片刻松开。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在方芸的脑海里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的印记,那段日子给方芸留下的唯一记忆是:姐姐的手始终和她的手紧握在一起,至少在她有意识的时间里从没有松开过。
不管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甚至是在浴室里,睡觉、吃饭、不得已的外出,姐姐始终用左手做着其它的事情,右手一直紧紧的回握着她的左手,虽然那只手一直是冰冷的、没有丝毫热度的,但就是那只手留住了她对人世间的最后一丝感官。
方蕙回到学校正常上课,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方芸自从那晚起一到人多的地方就听不清声音,这导致她无法正常与别人交流,不得已,方蕙向学校替方芸提出了休学申请。
这一个月,对于方芸来说是地狱一般的存在,对于方蕙来说又何尝不是?
妹妹还可以牵着她的手来抵御外界的一切,可她也只是比妹妹方芸早出生一个小时而已,她也才刚刚渡过了她十五岁的生日。
父母出事的当晚她坚持要一个人去医院看看父亲,可方芸的手她怎样也挣不脱。
她只好牵着方芸,看着医生把装着父亲的冰冷的金属盒子从墙上那些众多的格子里的一个档位里拉出来,在升腾的白色冷雾中她看到了白单下露出的父亲的脸,那是父亲吗?
她不确定,也许是吧。
只是父亲那双紧闭的嘴唇那样的惨白,白到眩目。医生看到方蕙的身体不可抑制的抖动起来,赶忙重新遮上白单,把金属盒子推回到原位。
随着金属盒子“哒”的一声归位,方蕙知道她的童年也随着这个金属盒子被冰冻了起来,从此一切与童年有关的事物已经与她再没有半分关联,她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在一夜间老了千年。
老?
这个字对于只有十五岁的她来说本应是遥不可及的,可是她必须老成起来。
方芸轻轻地拉了拉方蕙的手:“姐,我想妈妈。”
妈妈?
妈妈此时和她们隔着眼前这层厚厚的玻璃墙,没有一丝生气的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的那张病床上,浑身插满了不知是何种用途的各种管子,只有心肺监护仪上闪动的心型图标显示着妈妈还存活在这个世界的迹象。
护士长拿着医疗费用清单为难的看着姐妹俩,她也是位母亲,这两个孩子在医院里呆了整整一夜,她原本以为是亲人的那对老夫妻其实也只是没有血缘关系的邻居而已。
其中一个孩子转过头来看向她,这个孩子的脸色同样惨白,毫无血色,但眼神却是清亮的。
她手里紧紧牵着的,有着相同面孔的另一个孩子的眼神看任何的人或事物都是空洞的,没有焦点的,只有身旁的这个孩子和她说话或有所动作时,她的眼睛里才会闪现出一两点微弱的光亮来。
护士长迎上前去,对着先看向她的那个孩子说:“你叫方蕙吧,你是姐姐?”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护士长接着说:“是你跟医生说不要把医药费单据再转交给那对老夫妻的吗?”
“请您以后交给我。”
“可你还只是个孩子。”
“我们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高教授和于教授心痛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方蕙,于教授小声的说:“这孩子是怎么了,以前在我们家不也大口大口的喝牛奶的吗?怎么就突然间对牛奶过敏了呢?
想想刚才那情形,真是吓坏我了,刚喝了一口牛奶,脸就憋得青紫,喘不上气,还好这是在医院里,有医生护士,这要是在外面,只怕小命不保啊!
你看这两个孩子,非要小蕙睡了,小芸才肯睡。我看得出来,小芸早就困得不行了,可不管怎么劝就是死活不睡。”
高教授嗔怪道:“老于,你小声点,别把孩子们吵醒了。让她们好好睡一觉吧,这一晚真够她们受的。”
于教授压低嗓音说:“哎,这两个孩子以后可怎么办哟。小方的父母死得早,又没个兄弟姐妹。不过我听说小杨家里条件其实很不错呢。”
“哎呀,你看看这都通知小杨家里多长时间了,连个回音也没有。我有一次听小方说,小杨当初为了嫁给他,和家里人断绝了关系,连这两个孩子出生,小杨家里都没来个人看上一眼。”
护士长推开门,小声说:“您两位好,外面有位老太太,说是病人杨敏的母亲,您们看,孩子还没醒,您两老能不能先去见见。这小姐妹俩一时半会儿也不会醒,我来看着。”
“好,好,可以的。”老两口悄声走出了病房。
护士长看着熟睡中的两个孩子,替她们盖好被子,低头看了看手中呼叫灯闪烁的传呼机,悄声走出病房,轻轻合上病房门。护士长交待了护士站的值班护士留意这间病房里的两个孩子,随后向急救室方向快速走去。
方蕙睁开眼睛,看着方芸,方芸也睁开眼睛,看着方蕙,方蕙轻声说:“现在终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小芸别怕,你还有我。外婆来了,妈妈就要走了,妈妈一直在等着外婆,我知道。”
方芸缩向方蕙的怀里,方蕙用没打点滴的那只手臂把方芸环在身前。
方芸睡着了,可是她睡得并不安稳,她不断地翻动着身体,忽左忽右。
方蕙轻轻地拍着方芸的脊背,一下又一下。
许多年后,方蕙还清晰的记得这个场景,只是此刻方芸毫无知觉的躺在她面前的这张病床上,她已经沉睡了这么多年,方蕙多么希望就在下一秒,方芸能睁开眼睛,重新看一看这个世界,开口叫她一声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