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言正式休假了。陈思猜测自己要一年多以后可能才会再看见妙言。然后就有了Linda,这个和曾经的妙言一样冷酷无情,雷厉风行的女人。她没有妙言的美貌,却有着超越她的气场。她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上任的目的,早在妙言还没有走的时候,就放出裁员的风声。
下达的指令非常明确,至少百分之三十的精简。这百分之四十不是指人数,而是整体人力成本。虽然她有很多玩法,但是她的策略十分清晰,表面公平,里层各不同。每个部门百分之四十,然后中层管理百分之二十。这样平衡下来还是能达到百分之三十,又不会得罪高层。她先在人数最多的生产部和工程部散播裁员的消息,然后百分之五十,六十,让别人去猜测。具体实施方式也很龌龊。让上级对下级说,然后又故意要求下级不要走漏消息。根据她的经验,她当然知道下属一定会用不同的方式把这风声走漏出去。
果然妙言一走,马上流言四起。大家脸上都挂着惊恐的神色,似乎自己一定会中招,就算不中招也不可以显山露水。到六月份的时候,室外知了长鸣,大家却挤在办公室,抽烟室,茶水间,车间的角落里窃窃私语,如同每个人都拿到了第一手的确凿信息,把裁员的名单似乎都拟订了。而那些听说自己在名单上的人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到逐渐的麻木,转为愤怒,再然后就寻思着赔偿和脱身了。而不同版本的名单几乎能把每个人都覆盖到,因此预防针成功的打在了每个人心坎上。
裁员的操作十分简单粗暴。今天让你走,绝不让你过三更。要在一个礼拜之内完成,并且最好是一天就摆平,省的夜长梦多,节外生枝。虽然友善,忠厚的国人不像某些国家,搞不好会在裁员的当天回家拿把AK47回到公司来几个点射报复一番,但也不排除极个别人在愤怒的驱使下卷些资料,做点手脚,搞点破坏泄愤的可能。所以一般都是HR通知直系领导,领导宣判,然后陪同直到对方离开公司。整个过程不会超过半天,有些人连和同事面对面告别的机会都没有,他们会给同事们发一封“后会有期”的邮件算是正式的告别。另一些人,可能从被告知到离开公司都没有机会碰一下自己工作的电脑,只能回去用自己的私人邮箱给最熟悉的同事发个简短非正式的告别,并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以保持人脉不至于瞬间流失。
而对于操作工,就更加残忍了,他们没有电脑,可能没有用私人邮箱的习惯,人脉对他们来说明明至关重要,但是维持起来更加艰难,很多人只能一头扎进劳动中介,劳务介绍所的怀抱,他们需要交一笔不少的中介费,找到的工作也由不得自己挑选。很多人必须连夜搬离职工宿舍,对于不舍得住酒店的他们来说,一个熟悉的老乡,朋友就变成了避风港,可以渡过那艰难的时刻。令人欣慰的是外企忌惮于劳动法,会给予最起码的赔偿,如果服务的年限够长,基本上够支撑找工作的困难时期。
但还是会有截然不同的情绪反应。
年轻的刚毕业的大学生难过很短的一阵子后,就不屑一顾了,物美价廉的他们不愁找不到工作。高层总是有巨大的人脉,和充裕的财富积累,虽然损失巨大,但是家底已经建立起来,生活是不愁的。但对于事业正在上升期的中层干部,会跌入中产阶级陷阱,习惯了优越的待遇和并不勤俭的生活方式,背着房贷和上学的孩子,突然的变故,会一下子让人产生巨大的压力。然而主流社会似乎都忘记了最底层的劳动者,流水线上的工人如果被裁员,他们瞬间就什么都没有了。
Linda是其中老手,从主动散播流言,到最终执行,中间隔了接近一个月,把每个人的心都吊在嗓子眼里,浑浑噩噩,战战兢兢地过了一个月,耗尽了大家的反抗欲望,平息了失望和愤怒。大家都会在系统面前低头,变得体量和理解“公司的财务状况”,接受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现实,伸直了脖颈,等待那一刀的斩落,甚至于到最后,恨不得悬垂在头顶的刀快些掉落下来,等待的痛苦大大超过了那一刀的切落。而很快,又衍生了更多版本的裁员计划,有说分两批,这样整个公司弥漫着绝望的情绪,似乎不再是百分之五十或者六十,而是无人能幸免的噩梦。
而真正的名单是不可能公布于众的,你会眼睁睁的看着同事落寞,不情愿,难过,绝望地离开,或者你只是猛然发现第二天他们不再坐在座位上,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你的生命线里。最终的执行快刀斩乱麻,Linda又从香港分部抽调了专员,总共五个人。这五个人就像死刑执行者,他们把预先和每一层开会,确定名单,然后让专员逐个击破,全称会有保安陪同,以防任何过激行为。
卡特那个层面没有任何人离开,梁括和阿东他们都保住了饭碗,但是阿东被调回香港,另外还有一个高级经理走人。孙宁下面走了不少人,楚离和向杨华都保住了工作,但是郭一鸣和陈程,陈曦都在名单里,还有彭春来。冯昭和车强两人都要离开,但孙亚威的两员大将都保住了,这还得亏了陆承武主动辞职。粗略一算,确实在百分之三十左右。生产部就更惨了,有些车间是主管和线长一锅端。操作工大洗牌,很多面孔一夜之间都不见了。不过鸡贼的是,被裁员的工人很多都是刚来不久的,据说是为了培训方便。范明和黄京,吴思颖,孙小美都还在。但是黄京被调走,据说有个车间一锅端后,连熟悉流程的老员工都没了。后来很多人说一些员工离开的时候都哭了,女孩子们抱头痛哭,工程师沉默不语,也有些拎了东西就走,头也不回的。HR找到春来的时候,他呆愣了几分钟,虽然十分意外,但也平静地接受了,他拿到了五个月工资的赔偿。他准备先在东莞租个房子找找工作,暂时不离开。
过了几天,裁员算是彻底结束了。留下的人长舒一口气,但是心也像是被划了几道口子,隐隐作痛。孙宁请所有被裁的人吃饭,算是为大家送行。冯昭没来参加,李晓红倒是来了。她有些尴尬地说冯昭好几年没回老家了,趁这个机会回老家休个长假,其实大家都知道他只是不愿意面对孙宁,谁都没有拆穿,相反大家都很高兴她能来,尤其是陈曦和春来,她们一直把李晓红当成职场姐姐。最后陈曦郭一鸣和陈程都喝醉了,大家疯疯癫癫的,说TMK就像是第二所大学,在里面学了几年的东西,可惜又像必散的宴席。由于都是仓促的离开,大家都打算回老家,然后休息一个礼拜,再回来找工作。
吃完饭,孙宁对楚离点点头,打了个眼色,楚离心领神会,对春来说:“你今天喝的很少,要不到我那去坐坐?”
“方不方便啊?”春来鬼头鬼脑地笑了笑,“小叶会不会在?还是陈思?”
“你还有劲贫?“
”行,反正我也没什么地儿去。“
”住的地方有么?“
”找了个房子,租了一个月。“
”退了。“
”嗯?“
”到我那再说。“
楚离带着一脸茫然的春来到了住处。而刚进屋门,楚离就进房间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春来听见他说的英文。趁楚离打电话的间隙,春来给自己泡了杯茶,也留了一杯给楚离。楚离走出来,对春来说:“你打算留在东莞吗?”
“现在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你学机械的对吗?”
“是,不过现在做的事也和机械没啥关系。”
“你去常州吧。”
“去常州?”
“对,温琴佐那要人,我和他说好了。你去的话工资有加,还有津贴。”楚离抬头看了看春来,吹了吹杯子里的茶叶,呼噜呼噜地吸着茶汤。
”温琴佐他们怎么到常州去了?“
”他和国内一家公司合作生产机械手,那家公司是常州的,他们缺人,只要是温琴佐介绍,又能通过面试的话,肯定是没问题的。“
春来按耐不住喜色,站起来对楚离说:“我愿意去!”
“就是和范明……”楚离笑着说,“有没有问题啊?”
“没事,我带她一起去。”
“她愿意吗?你要她支持你才行。”
“她一定支持我的。”
“我们这一直以来做的东西都和你的本专业没什么联系,这三年没碰过了,你得赶快抱抱佛脚,别被新老板面试难倒了。”
“这你放心,我本来打算考研究生的,书没丢。”
“那就好。你看,这趟车明天下午就出发。你赶紧收拾一下,把房间给退了。然后跟范明聊一聊。如果她支持你,你把东西搬我这里来,明天就出发。如果她不支持你,你也别犟,我们再看看。“
春来心想,你原来早就帮我想好后路了。心里一阵感激。点点头,”我赶紧去跟她说一声。“
温琴佐巴不得TMK把梁括的人都裁了,最好是把楚离给裁了,这样那边就有个总负责人了。他并不是信不过张国强,只是感觉他太保守,兴许是和年纪大稳重的性格有关。他需要的是更激进,更强势的负责人,可以在技术更新,交货方面更加迅速一些。其次最近他和张国强还发生了一些不愉快。事情还是跟技术更新有关,本部那边想让张国强的人到意大利培训一个月,把所有的技术细节,过去的质量问题好好的交个底,以防将来在常州那边犯同样的问题,没想到张国强找不出一个像样的人,最后居然说没办法,要不他张国强自己去?温琴佐不同意他自己去,毕竟生产还要有人负责。这让他十分尴尬,他开始怀疑张国强太揽权,不愿意放手给他下面的人。后来他反复到工厂里考察,才发现一帮工程师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一辈工程师,甚至连产线的工人也都上了年纪,完全没有TMK那样朝气蓬勃。他对张国强表示想要介绍几个TMK的人过来,张国强明显的表示抗拒,但没有跟他发生冲突,过了几天,才说思考了一下,觉得是个好主意。
一次温琴佐发现他的一台机床已经用了很多年,提醒他要记得多做维护,并建议最好换掉。张国强十分生气,表示自己用三十来年的设备也能做出你们要求的公差的产品,不希望合作伙伴控制自己的生产管理。甚至温琴佐表示换设备的钱他能承担一半,张国强也直截了当地拒绝。后来温琴佐干脆做起鸵鸟,什么都不闻不问,只要交货没问题,他都做甩手掌柜。开始几套设备,确实没什么问题,张按照图纸一板一眼地加工生产。后来第三套第四套,TMK做了些更改的要求,意大利公司来不及出所有的图纸,温琴佐口头跟张国强交待后,不知道是张国强忘记了,还是他的设备能力不行,生产出来的两套产品都有问题,而他坚决不同意返工,表示没有图纸,不能证明他做错了。好说歹说,张国强才答应有偿返工,但丝毫不提尺寸理解有误的事情。鉴于这些小小的摩擦,温琴佐觉得要想把控每个细节,必须安排自己的人进入张国强的工厂。
他从Ciro那得知TMK裁员了。并不算意外,因为这是必然的趋势。他马上打电话给孙宁,直截了当地问楚离是不是还在TMK,得知仍在后,他心里庆幸,又自私地觉得真可惜。但是孙宁说了些真正离开了的工程师的名字,自己并没有什么印象,除了春来。于是他和楚离同了电话,表示自己有意招揽春来,但是需要在常州工作,他不失时机地对楚离说,干脆别干了,跟他一起干,工资好说。楚离笑了笑,说:“有机会的。”
一个春来是远远不够的,他需要自己的人进入到每个部门,作为投资人兼客户,他要知道所有的细节,弱点,问题所在。他在打电话回去孙宁那,问剩下的几个工程师是否有意到常州工作。陈程,郭一鸣都同意了,只有冯昭陈曦两人拒绝了。他又从另外的部门下面挖了两个人,加起来有五个人。转头跟张国强打了电话,没想到他居然极力反对,说自己的人手还没缺到那份上,最多只要三个人。恨得温琴佐咬牙切齿,但是碍于自己目前太依赖张国强,只得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