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在可怕的希望里永久地沉醉
(一)
快到清明了,夏迩接到夏聰的电话,说父亲生病住院了。夏迩匆匆赶回了莲城。
夏迩走进病房,看见窄窄的病床上,父亲干瘦的身子陷在白色的被褥里,蜡黄的手有气无力地摊在被褥上,似乎和那深陷紧缩的身体并非一体。夏迩走过去,轻唤一声:“爸!”
父亲睁开微闭的眼,用耳语般的声音说:“你回来了!”父亲的话前所未有的轻柔,也前所未有的微弱。
夏迩心里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片哀怜,她坐到床前的凳子上,用右手拉住父亲的左手。这是夏迩长大后第一次触碰父亲的身体,可这两只手却似相识已久的老友一般,自然而迅速地扣在了一起。夏迩轻轻说:“爸,没事的!”
“……我知道,你们……都在瞒我……”父亲侧过脸去,语声哽咽。
“爸,你没什么大事,真的!”夏迩站起身,看见有一滴泪正慢慢地滑出父亲的眼角。夏迩心里一颤,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父亲的泪水,而这一滴泪水,冲走了她心里对父亲的所有不满与怨恨,却留下了最底层的那片无法言说的酸楚。
夏迩安抚好父亲,看着他气息平静地睡熟,就和夏聰一起去见了父亲的主治医生,得知父亲是肺癌,所幸发现的还算及时,来得及做手术治疗。姐弟二人于是和医生商定好手术的时间,又回病房接看护了父亲一天的母亲,伺候父亲洗漱妥当后,母子三人才回到夏聰家中。
母亲坐在客厅的暗影里,和夏迩隔着一个沙发的拐角,轻轻地啜泣着。
“妈,你不用担心,可以做手术,又不是不能治了……”夏迩安慰道,可癌症毕竟是癌症,又怎么有把握说可以治好?夏迩的话明显底气不足。
“我是早都觉得不对劲了,可你爸他倔!他倔,你们是知道的,就是不肯到医院检查!这次要不是你弟弟把钱都交了,他还是不得来医院检查的——”母亲的目光穿过暗影,投向夏迩所在的方向,但夏迩知道,这目光并没有落在自己身上,而是在自己身后那片虚空中漂浮。——母亲已是六神无主了。
夏迩也挪进那片暗影,那是摆在茶几上的一束鲜花被对面的落地灯照射后,投过来的一片阴影。夏迩抚住母亲的手,说:“只要可以手术,后面再化疗、放疗,癌细胞就可以被杀死了!真的,妈,你别不相信啊!”
“我信……可就怕不容易啊!哪有那么容易的……”母亲哀伤地叹一口气,反手捏捏夏迩的手,不再啜泣了。
父亲做完手术,更加羸弱的身子像一片羽毛一样,轻轻地覆在病床上。床头木凳上目光哀怜的母亲,烙在窗台上刺目的白亮阳光,和阳光里似乎永远静默不动的梧桐叶的暗影,仿佛是父亲病中时间寂寞前行的见证。
(二)
病房外的时间却并未放慢匆促的步伐,很快便到了劳动节,周仲篪虽在高三,却也放假三天。夏迩打电话叫他自己坐火车回莲城,自己去接站。
五月一日那天,夏迩开车出了厂大门,快到街上时才发现,大街上竟堵的水泄不通,一看时间,已经快九点了,如果还这样堵在路上,恐怕就赶不上周周到站的时间了。可这样的堵车在城市里已越来越平常,谁也没有办法,夏迩只能小心翼翼地随着车流慢慢向前挪。突然夏迩看见路边出现了一条岔路,仄歪不平,土石裸露,也不知通向哪里。夏迩望望那路,曲曲折折,似乎尽头另有蹊径,夏迩咬咬嘴唇,离开水泄不通的主路,把车开进了那去向不明的岔路,心想大不了再转回来,反正结果也不会比现在更糟。车在山路上开出不远,拐过一个弯,徐徐地盘上了半山腰。夏迩看见半山腰出现了一条崭新的柏油马路,几乎没有车往来。夏迩高兴地开上去,路却延伸进了一条长长的隧道。隧道也是崭新的,白灿灿的灯光映着白灿灿的墙,亮敞得和隧道外没有区别。夏迩用力一踩油门,耳旁有呼呼的风声,两边的墙快速后退。突然,夏迩看见墙上出现了一道出口,似乎能容一辆车通过,里面好像有人影。夏迩停下车,走进那通道,想打听一下这隧道的去处,里面却是一道两面墙夹成的弯道,另一头又拐回到了隧道里,两个穿着黄色马甲的人正背对着夏迩,一个站立,举着长柄木刷粉着高处的墙面,一个蹲身,捏着小小的长毛刷涂着低处的墙根。听见夏迩的脚步声,两人一起回过头来。站立的是个须发斑白的男人,蹲身的是个体态臃肿的老年女人,脸上都汗涔涔的。
“姑娘,你是在找出口吗?这里可不是出口,要出去啊,要一直往前走!”女人看着夏迩,圆脸泛着笑意。
“哦,那这上面……”夏迩指指头顶。
“上面压着山,好大的几座山压着呢!”
“那这里是……”夏迩又指指这正被粉刷着的通道问。
“这里是——老头子?”女人喊一声已经回过头去继续刷墙的男人。
“这是紧急避险的地方,有啥意外了,进来躲一躲可以,出不去!从外面接着往前走吧,再往前走走就能出去了!”男人懒洋洋地答。
“出去了是哪里?还在城里吗?”
“出去了就是新城区,不在老城区了,一出去就到新城区了!”男人转脸瞟一眼夏迩,似笑非笑的。
“那不就是从最东边穿到最西边了?这么快!”
“是啊,一转眼就穿过去了,快得很!对了,这路都还没有通车,你是咋进来的?”女人此时才想起这隧道还在修建中,是不允许有车通行的。
“我看到这路挺好的就开进来了……我不知道……”如此宽阔的大马路上,一路都只有自己,要说不知道这是条尚未开通的路,恐怕没人会相信,夏迩结结巴巴地解释着。
“老头子,口上的石墩子你是不是没摆出来?”女人问男人。隧道口的确没有什么石墩子,可那入口的墙边似乎蹲着几个方形的东西,夏迩没有细看。
“摆不摆有啥区别?想过来的你拦不住,不会来的就不会来。”男人还是不回头。
“……”女人像是听惯了男人这样敷衍却又让人无可辩驳的话,对夏迩笑笑,不说话了,转过身去继续刷她的墙根。两人都不再理睬夏迩,两个背影像贴在墙面上的剪纸似的,整体很是黑白分明。
夏迩走出来,坐上车,发动,轻踩油门,向前开去……前方是大片大片的亮白,隧道的出口似乎就在眼前,又似乎远得看不到尽头。可让夏迩没有想到的是,出了隧道眼前豁然开朗,自己已从山丘绵延的城西来到了一马平川的城东,拥堵的人潮已换作了空广的原野和人车稀少的阔而簇新的大马路,原来这尚未开通的隧道竟然有缩地之术的神奇,莲城新建的动车站也恰在城东一隅,距离隧道出口不过几分钟的车程而已。夏迩一踩油门,向车站飞驰而去。
(三)
父亲出院了,有母亲照顾,夏迩回到中州,依旧一边打理生意,一边照顾儿子,尽管周周上高三后住在学校,只有月底放月假时才回来两天,人也懂事了很多,夏迩不再担心儿子不懂事胡闹了,却又开始心疼他。
“妈,我体考过了就该文化课了,还要下大功夫才行!”周周大口啃着烧鸡说。
“嗯,我已经找好培训的地方了,是一个客人推荐的,说她女儿是在那里学的,效果特别好。——你慢慢吃,多吃点!”夏迩看着儿子黑瘦脸上的创可贴,拿着鸡腿的手上的紫色疮疤,心疼不已,为了体考,儿子拼命训练,那股不怕吃苦的劲头完全出乎夏迩的预料。
“有效果就好!”周周不抬头,继续吃鸡,“是一对一的吗?”
“是一对一。”
“那费用挺贵啊,得花多少钱啊!”
“只要你能提高成绩,花多少钱也值得。你放心,供你学习的钱妈妈还挣得到!”夏迩笑着说。
“我让我爸也出点,不能你一个人出,我也是他儿子嘛!”周周突然说。
“他……不找他也行,我可以承担。”夏迩一愣,她没想到周周会说这样的话。
“我是他儿子,他也要尽责任啊!放心,我爸会同意的,这一点我可以肯定!”周周冲夏迩一挑眉毛,充满信心地说。
“那——行,你想跟他说就跟他说。你说的没错,他当然会同意,他是你爸爸嘛!”夏迩并不很计较周刚是否和自己一样尽到了抚育儿子的责任,但如果儿子需要父亲的关心,她是绝不可能阻拦的。
“妈,你有没有什么心愿啊?等我将来赚到钱了,你想要什么就给你买什么!”周周突然又说。
“怎么,想快点长成男子汉了?没关系,我什么都不需要,你就安心地慢慢长大,越慢越好!”夏迩笑着说。
“大人不都是希望孩子快点长大的吗,你怎么还要我慢点?”周周嚼着满嘴的鸡肉,一双大眼不解地看着夏迩,脸部已很硬朗的轮廓线随着嘴巴的活动更加突出了。
“妈妈可不希望你长大,现在你还需要妈妈,愿意回来看我,等你长大了就会离开妈妈,不要妈妈了!”夏迩故意嘟起嘴巴说。
“怎么会?我不是那种人!”周周却笑了。
“你就是那种人,小孩都是,长大了就要飞走。”夏迩也笑。
男孩和女孩都想长大,男孩都说自己要变成男人,因为变成男人就变成了强者,女孩却不说自己要成为女人,女人仿佛是被男人征服和占有的弱者,而不再是那个属于自己的女孩。女孩是上帝造的,女人却是男人塑的,因为绝大多数女人会配合着男人的喜好,自我打磨成令男人赏心悦目的样子。男人也自我塑造,以上帝为模本,想掌控除自己之外的一切。但其实,最接近上帝形象的男人在现实中并不讨喜,因为上帝造人和救人,都是站在人类的反面,想做上帝,就意味着你是另类。所以绝大多数的男人只想做男人,而不想做上帝,也做不了那个唯一绝对的上帝。
(四)
生活里,大多数人都会为着男人和女人的事无端地操心,夏迩的一个新聘美容师就让夏迩陷入了这种盲目而令人费心的纠葛之中。这新美容师叫李汝,是李灿灿的堂侄女,二十出头,瘦弱不堪,声细如蚊,但发乌肤白,衣着讲究。无论你问她什么,她都会若有所思地答你一句“好像是吧”,便再无下文。她是灿灿的亲戚,夏迩自然很是关照。有一次夏迩接到灿灿电话,说李汝的父亲来中州了,要过来见李汝。李汝恰好请了事假,不在店里,夏迩打她电话,没人接听。夏迩没有办法了,只好到她租住的地方去找,待寻到处所,敲门却无人应答。再打电话,居然通了。“马上就到门口!”李汝如蚊的声音不慌不忙,几乎要断掉似的。
“马上”了接近半个小时,李汝瘦弱的身躯像风中的银杏叶,被一双似乎不合脚的乐福鞋拖着,颤抖着小跑过来。一个和她同样瘦弱的高个男孩紧跟其后,T恤领口处露出刀片般薄而尖的锁骨,干瘪的形体在两只大而机灵的眼睛的衬托下,仿佛还没来得及年轻,就匆匆老去了。几个购物袋却稳稳地拽在他几乎皮包骨的手里。他略略闪了夏迩一眼,不说任何话,低头继续盯紧手机。
李汝用一片白铁钥匙扭开门锁。一股食物腐坏霉烂的气味马上钻入了夏迩的鼻孔。夏迩在门口定住身体。屋内,地板上到处是鼓鼓的外卖包装袋,床上、桌椅上成团的被褥、衣裤,柜门、抽屉一律敞开。李汝袋鼠一般跳进去,转眼捧出一个白瓷的杯子,饥渴地喝水。那杯子和她刚绘的白色美甲一样,白的发亮,干净的出奇。更出奇的是李汝的臂弯处已伏着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猫,蓝眼睛呆萌地看着夏迩,骨瘦如柴,也像极了李汝。
“好像是吧。”李汝听到夏迩说父亲已经到中州来了,想要见她,咽下一口水,若有所思地说。似乎无论夏迩问或说什么,得到的答案都只有一个:“好像是吧。”
李汝的前一任男友是夏迩介绍的,这也是李灿灿要求夏迩格外关照的内容之一。但说实话,夏迩对保媒拉纤根本一窍不通,不过是为了完成这项任务。夏迩放眼周围没有可做目标的相识之人,只能再请托店里的顾客帮忙,顾客们再辗转请托他人。如此不知拐了几个弯后,终于谋得一名年岁和职业均合适的目标,夏迩向李灿灿汇报后,介绍两人见了面,叙了话,后续如何,自然就与夏迩无关了。顺其自然,全看缘分了,李灿灿也如是说。但夏迩终究是缺乏那种所谓的侠肝义胆和古道热肠,心里十分庆幸可以到此为止了,但一方面又为把李汝介绍给自己连姓名都没弄清楚的男人后悔,害怕这两个彼此原本是天各一方的陌生人,却因为自己的缘故,懵懂中相识,糊涂地相恋,昏了头地结成了夫妻,最终在现实的柴米油盐里麻木了精神,迟钝了灵魂,热情日复一日地消亡,心肠日胜一日地冷硬。夏迩惴惴地觉得,尽管他们终究是要变得麻木、迟钝、冷硬的,但不能是因了自己的缘故啊。至此,夏迩彻底明白,自己是决计不能再为人拉媒保纤的。
好在李汝与那人交往了一段时日,不久分手了,这让夏迩立刻生出媒人绝不该有的万幸之感。媒人虽没有做成功,但夏迩还又有别的关照项目,替李汝与家人传递各样物件,于是多了几次出入李汝住所的必要。所幸李汝很快自己恋爱了,就是那个瘦得动起来骨骼似乎都在磨得生疼的男孩,和李汝一样,白得像新刷的墙壁,似乎稍稍用力白粉就会唰唰地落,露出白而泛青的骨头。
(五)
大约两三个月后,李汝突然宣布要结婚了。
李汝和一个夏迩完全陌生的男青年给夏迩送来了大红请柬,烫金的大喜字鼓突鼓突的,像要跳起来似的。夏迩压抑着惊异,但仍然只能找到“恭喜”这个词,翻来覆去、颠来倒去地说。
“您是我们的媒人,我们是该好好感谢的!”中等身高,黑黄微胖的男青年抽动着嘴角,笑得很费力。
闻言夏迩差点背过了气,仔细些看他浓眉眼大厚唇,面容刀劈斧刻的一般,五官周正,但比较遗憾的是,仿佛是没来得及打磨的雕像,线条磕磕巴巴的,既不硬朗,也不柔和,使得整张脸显得粗糙而平庸。一副黑框眼镜多少增添了一点文雅,但窄小紧俏,似乎能夹的鼻梁发疼,时髦感多于书卷气。他竟然就是夏迩托人为李汝辗转寻得的前任男友王君。
李汝为什么要回头和王君结婚?几天后,消息通过李灿灿和李灿灿的七大姑八大姨辗转传至夏迩的耳中。原来二人分手后,李汝发现自己有了身孕,经过一番分析论证,孩子是王君的,于是“奉子成婚”。待这份惊喜传达到夏迩面前,显然木已成舟,不容更改了。夏迩发现,生活中那些被当做美谈的缘份,其实可能都只是巧合而已,恰巧符合某些糊涂的愿望,某种荒唐的需要,某个完全没有规矩的机缘,于是就成了众人喜闻乐见的样子了。
婚礼那天,在挤满笑脸的礼堂里,夏迩后悔到几乎食不知味。
自此,李汝日趋一日地胖了起来,又过了几个月后,她的双下巴已挤在曾经瘦骨嶙峋的粗脖颈上,两只肉乎乎的手抚着滚圆的孕肚,整个人像蒸熟的白面馒头。仍然爱说那句等于没说的话“好像是吧”,但已彻底脱去了少女的懵懂,蓬乱的刘海下,眼睛里蒙着呆愣,换成了一副确然是无知妇人的蠢相。李汝那青春的清瘦和那清瘦的青春,都一去不复返了。夏迩觉得自己犯了罪,将一个纯净的女孩推进了俗世的泥沼,于是她从头到脚地油腻了起来。王君也更其肥胖,黄皮肤膨胀而润泽,仿佛抹了油的荞麦包子。夏迩有时候会想起那个皮包骨的瘦男孩,和那只雪白的猫,在出租屋的一片狼藉混乱中,倨傲狡黠得可笑,却也真是可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