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女生 都市言情 爱的水流经悲的运河

第三十九章 忘记是自由的一种形式

爱的水流经悲的运河 莲娃L 6217 2024-07-11 20:12

  (一)

  “妈!”一个高大的小伙子出现在病房门口,目光朝屋内迅疾地一扫,准确地落在夏迩的脸上,嘴唇几乎不动地喊道。是周周,夏迩立刻站起身迎过去,拉住了儿子的手。

  “路上还好吧?”夏迩用手掌拂一拂周周的胸口和肩膀,好像那里正沾着路途奔波的风尘似的。周周点头,转头喊一声“姥姥”,夏迩母亲过来拉他坐在了床尾的凳子上。

  “姥爷怎么了?好些了没?”周周看看安静地平躺着,对刚才的动静完全没有一丝反应的姥爷,问夏迩。

  “病了。”夏迩很简单地答完,继续说,“过去看看姥爷。”周周起身慢慢走到床边,把姥爷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拿起姥爷的手摸了一摸,又问:“怎么这么瘦?病得很严重吧?是啥病,医生怎么说?”

  “一会跟你说,你坐那陪陪姥爷。”夏迩让儿子在床边上坐下来。周周听话地坐在那里,端详着姥爷已经瘦得变形了的脸,从他的视线投进这病房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感觉到了房间里几乎静止的空气里弥漫着的哀伤,他也立刻被这种哀伤裹挟了进去,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压低了声音,心脏似乎也因此放慢了跳动的节奏。夏迩在几尺开外端详着儿子。周周又瘦了些,整个人更像兀立的路灯,本来棱角分明的面目却因此清秀了许多,嘴唇和下巴上的胡子刮得很干净,头发向上向后梳理得一丝不乱,露出两条硬挺的剑眉,配着高鼻梁、大眼睛,真是一个英俊帅气的少年。夏迩看着儿子,禁不住嘴角偷偷含笑,满眼都是温柔。

  “爸!”周周突然对着门口喊。夏迩转头一看,周刚走了进来,笑盈盈地跟夏迩妈妈打招呼:“妈,您也在?”周刚和夏迩分开后依然叫夏迩父母为爸妈,一直到现在都没改,“在停车场转了两圈才找到个车位,人真多。”后面这两句像是在对夏迩说。

  “你去接周周了?不用上班吗?”夏迩问。

  “我正好没事。”周刚说,瞧瞧病人,问,“现在情况咋样?”

  “不好,一多半时间都在昏睡。”夏迩说完,两人之间似乎没话可说了,于是大家都默默地看着病人,谁也不说话,空气里聚集着越来越浓的尴尬。人和人之间很奇怪,过去的东西有时像是桥梁,能把彼此再次引向对方的世界,有时又像是鸿沟,让对方再也难以跨越自己的防线。

  (二)

  父亲在长时间的昏睡和短暂的清醒状态下已持续了几天,意识变得彻底混沌,除了微弱的呼吸,失去了所有的生命迹象。医生再一次下达了病危通知书,夏迩和家人知道,最后的期限到了,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下午,病房里突然进来两个大家完全陌生的人,一男一女。男的穿一件大翻毛领的深灰色羽绒服,挺着滚圆的啤酒肚,空手甩着胳膊,走路拖着鞋跟,似乎迈不动自己的两条粗腿,啪嗒啪嗒地走进来。女的也有些发福,躬身提着一个大黑包,携着一蓝一黄两个塑料盆,有些吃力地跟在后面。两人进到门里,不看屋里的人,也都不说任何话,径直走到空床那里,男人一屁股坐在床边,女人提着包左看右看,像是在找放包的地方。夏迩连忙站起来,把凳子让给了她。女人拉过凳子,放下包,不看夏迩,也还是不说任何话。夏迩心想这凳子原本就是配给这空床的,让给她理所当然,所以也不计较,但还是觉得这二人都有些怪。过了一会,有护士进来给那男人检查,量体温,并很快给他挂上了吊瓶。女人则不停歇地收拾床头柜,擦拭放衣服用品的柜子,放置水盆、毛巾、拖鞋,叮叮咚咚好一阵忙。等到一切收拾和安排妥当,女人走到床头一看,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呼呼地睡着了,那酣睡的劲头就像打了三天三夜的麻将,终于找到了床铺和枕头似的。

  黄昏时,母亲来了,给夏迩带来了晚饭。夏迩正吃着饭,夏聰来了,背后跟着罗东旭。

  “你们——吃饭了吗?”现在已快六点,正是下班回家吃饭的时间,夏迩有点奇怪。

  “罗总带我去酒店招待几个客户,先过来看看。”夏聰说。

  “你赶紧吃,不耽误你。——我就是来看看情况。”罗东旭和夏聰一起站在夏迩父亲的床尾,一身工作服,比先前略略显得清瘦了些,还是一副干练的模样。

  “坐一会吧,这有凳子。”夏迩母亲说。

  “阿姨,我站一会没事。现在啊您是他们两个的依靠,您可要照顾好自己!”罗东旭抚着夏迩母亲的肩头,很恳切地说,“他们是小辈,都没经历过这样的大事,关键时候还要靠您。”

  夏迩母亲含泪点一点头:“是的,他们孝顺倒是孝顺,可从小到大哪操过这心啊!”

  “夏迩——”罗东旭直接换一声夏迩,转头看向一手举着饭盒,一手拿着饭勺的夏迩说,“有些事是没有办法的,要照顾好你妈,你自己也要保重,将来很多事都需要你来做。有事跟夏聰商量着办,他办不好的跟我说,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哦,好,先谢谢你!你们都忙,不要在这里耽误太久,你们去忙吧。”夏迩放下勺子,把盖子搭在饭盒上,“夏聰,跟罗总去招呼客人吧,既然是你们做东,叫客人等着不太好。”夏迩冲夏聰说完,又看着罗东旭。罗东旭也看着夏迩,沉吟了一小会,说:“好,我们走。你快吃吧,天气冷,一会饭就凉了。”说完两人开始往外走。快到门口了,罗东旭转过身来说:“夏迩,你出来一下。”夏迩端着饭盒跟着他出了病房,来到走廊上。

  “看情形就在这几天,你们俩要做好准备。这几天夏聰你手上的事不是特别重要的,就交给别人做,多到医院来,有些事你姐姐一个人可能应付不过来。还有,到时候多叫几个技术处的人过来帮忙,每个人负责一项事务,你们就能腾出精力来接待亲朋好友了。”罗东旭声音不大不小,音量不高不低,语速不快不慢,但言词里全是怎么藏也藏不住的操心和担心,“夏迩,你回来照顾你爸已经四个多月,精神和体力都消耗巨大,一定要懂得宽慰自己。你做的这些一般人都做不到,你已经尽心尽力了,就不要对自己太苛刻。尽人事听天命,该放下的就要放下。”夏迩鼻子有点发酸,她冲罗东旭微微地一笑,说:“没事,我知道,都会好的。”

  罗东旭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息太轻了,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察觉到他的心在这个瞬间是微微揪起,微微疼痛的。罗东旭很不舍地走了,一扇又一扇病房洞开的门把白亮的光铺在昏暗的走廊里,这明暗交替的情景似乎在提示他记起某段过去,回味某个怎么也无法忘记的瞬间。人掉入苦恼的陷阱,绝大多数时候不是别人不肯放过你,而是你自己不知道如何走出去。

  (三)

  第二天早晨,父亲突然清醒了过来,意识非常清楚地喊了两声夏迩,看见夏聰也在,就又看看夏聰,吐字很清晰地说:“怎么没去上班?几点钟了?”

  “七点多了。”夏聰答,“这几天没事,不去也行。”

  “乐乐上学去了?周周呢?考试咋样?”父亲又问。夏聰和夏迩对视一眼,都不太明白父亲说的“考试”指什么。

  “挺好,考的不错!”夏迩对弟弟眨眨眼,说,“他现在知道学习了,成绩也好了。”

  “那就好。你妈呢?去跳广场舞了吗?”父亲转动眼珠,尽最大努力扫视一遍屋内,没有看见母亲,又问。母亲晚上回去休息,估计快过来了,夏迩现在明白了,父亲的意识可能是回到了住院前的某个时间,以为自己呆在家里。于是夏迩说:“嗯,看时间应该马上就回来了。你想吃点什么早饭?”

  “汤圆。那时你奶奶做的汤圆特别香......”父亲说。夏聰看着姐姐,表情似乎在问:“想吃汤圆,现在哪里有卖汤圆的啊?”

  “我也记得奶奶的汤圆,又软又糯,确实好吃,你要是想吃我现在就去做。”夏迩却说。

  “好,你去做,多做点,大家都吃。”父亲无力地笑笑,看得出来心里挺高兴。

  夏迩马上转身朝外走,夏聰跟着走出去,问:“你真的回去做啊?”

  “做什么做,我这就去超市里买,拿回去煮好了端来。你在这里盯着,哪也不要去,有事立刻打电话,知道吗?”夏迩急促地说完,急匆匆地走了。路上碰到送早饭的母亲,夏迩简单地说了汤圆的事,让母亲赶紧去医院跟父亲说说话。

  大约一个小时后,夏迩端着一盒热腾腾的汤圆回到了病房,父亲居然依然清醒着,似乎真的在等汤圆吃。

  母亲把汤圆吹凉,喂到父亲嘴里,父亲嚼一嚼,再嚼一嚼。夏迩的心提起来了,生怕父亲吃出什么来。“挺好。”父亲说,“你也吃一个。”父亲温柔地对母亲说。

  “我吃过了。你是知道的,我一向不爱吃这个。你自己多吃几个!”母亲说。汤圆是父亲唯一喜欢吃的甜食,可母亲胃不好,极少吃。夏迩和夏聰都随了母亲,也不大喜欢吃。

  父亲已经好几天水米不进,此刻却奇迹般地吃完了三个汤圆。“蓝色不好看,就穿那件红色的吧。”母亲把第四个汤圆喂到父亲唇边,父亲不吃,却突然说,说完就又闭上了眼睛,只剩一缕细若游丝的气息了。母亲和夏迩姐弟都知道,对父亲来说刚才的反常不是好兆头,可能是大限来临前的回光返照。

  “妈,爸刚才说的啥意思?什么蓝色、红色?”夏迩问。

  “这是你爸以前说过的话。是给你办满月酒时,你奶奶嫌生的是个女孩,我怕穿的太鲜亮了出去她不高兴,你爸却坚持要我穿一件红的,说我穿红色的好看......这都过了多少年了?谁晓得这时候了,他还记得这事......”母亲说着说着就哽咽了。

  “看来爸还是爱你的,连奶奶都敢违抗。”夏迩说。夏迩知道父母是包办婚姻,两个人之间似乎一直不咸不淡地,就这样过完了一辈子。

  “啥爱不爱?你要专看一个方面,他毛病多得很,你说的这些他根本不懂。可夫妻不能只做夫妻,你爸他混起来了死犟,你不得就当他是祖宗?窝囊受气的时候,就像个小孩,你得哄着......时间过的挺快,一晃几十年,可日子要过起来都不简单,不该记得的事忘了它就好,不是爱啊恨啊能说得清楚的。”母亲说完,久久地端详着父亲的脸。一个人携着另一个人的手行走几十年,夫妻之名只是他们被冠上的法律名称,其实他们大概真的彼此既要如夫如妻,还要如父如母、如兄如妹、如朋如友......直到把生活过得彼此血肉相连。

  (四)

  下午,夏迩觉得有些困乏,正准备打会儿盹,病房里来了一个护士。“呃——人呢?”护士走到新住进来的中年男人的床边,看看空床上胡乱卷着的被褥,自言自语道。这位与父亲同屋的病友从进来那天起,除了上厕所、打针时动动身子,吃饭时和照顾他的女人哼哈几句,就几乎没再听他说过什么话,和夏迩一家的任何人都没有过任何交流,甚至似乎都没有正眼瞧过谁。夏迩也没怎么注意过他,此时听护士在旁边嘀咕,才发现床上的确没有人,但压根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护士走了。过了大约半个钟头,照顾男人的那个女人急急地回来了,身后跟着刚才的那个护士。

  “他不在!去哪了?我出去时还在啊,怎么这一会就不见了呢?我打他电话看看!”女人说话的速度很快。同时快速拨打电话,可传来的是“嘟嘟嘟”的忙音。

  “不接!干啥去了呢?检查——推后一天,明天做行吗?”女人问护士,苦着脸,拧着眉,不轻易展示笑容的脸上更显得苦大仇深。

  “手术前按规定要求各项指标检查合格,耽误一天,其他的检查也得推后,要是错过了最佳手术时间,耽误了治疗,那可不得了!可如果他不回来,那也只能等明天了。你要劝劝他,还是身体重要,命重要啊!”护士天天对着病人这个群体,虽见多不怪,但也还是好心相劝。

  “我也在说啊,嘴皮都快磨破了,他要听才行啊!他就是个倔性子,啥事都一意孤行,我真是愁死了!”女人一屁股坐在空床上,两手一摊,两眼无神地虚看着地板,一口气从她的丹田,升到胸口,最后被胸骨缓缓地挤向口鼻,——女人像被抽空了气体的包装袋,完全木然无神了。

  “你再联系一下吧,今天过了检查时间就只能等明天了。”护士只好说。

  (五)

  第二天早上,没见那男人回来,下午也还是没有出现,到了晚上,夏迩吃完饭,夏聰夫妻俩也来了,说是等乐乐要下自习了再去接他。这时,那男人回来了,肩上斜挂着一个黑皮包,羽绒袄敞开着,大步走到自己的床边,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女人跟在他身后,眼里满是生气和懊恼。两人都不说话,就这么一前一后奔进来,身上都是一股三九腊月的寒气。

  男人进来后二话不说,倒头就睡了。女人虽气恼,却忍着气,没有埋怨,只拉过凳子,坐在床边发呆。过了好一阵子,屋里的人都快要忘记他们二人进门时那副旁若无人的样子时,女人突然带着哭腔说出一句:“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夏迩和夏聰夫妇一听都有些吃惊,但不敢随便搭话。

  “姑娘,别犯愁,都会好的!”夏迩母亲出言劝慰道。女人却又不说话了,默默地叹息了起来。夏迩看一眼母亲,示意她不要多嘴。

  “住进来了就要想得开,他病着,你不要太跟他计较。”夏迩母亲却不在乎那女人是否理睬自己,继续劝道。

  “阿姨,谢谢你!”那女人终于抬起头来,看向夏迩母亲,眼里满是哀伤无助,“阿姨,他得了这个病,自己都要不行了,却不肯好好治,偷偷出去跑了几百里路,一天一夜几乎没合眼啊!他这是不要命了啊!真是命都不要了......”女人说着说着,本来已情绪激动地提高了带着哭腔的声音,可瞥见已经睡着了的男人,又努力控制住了自己,压低了声音。

  “啥事这么紧要,病都顾不上看啦?”夏迩母亲问女人。

  “还不是为了孩子......”女人再一次压低了声音说,“为了把儿子从镇上弄到城里,钱花了不知多少不说,现在是要把命都搭进去!”

  “为啥也不能这时着急啊,保重身体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把病看好才是最重要的!”夏妈妈了解到了事情的原委,也为他们着急。

  “兄弟姐妹他不管不顾就不说了,上面还有两个老人在,谁说也不听!”女人突然把身子往夏迩母亲这边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了说,“我也不能多说,那是他跟前妻的孩子,说多了会觉得我是后妈,苛待孩子。不说吧,又会让人怀疑我心肠狠毒,他生这么大的病,也不劝他好好治。横竖我都做不了好人,您说我该怎么办?”这女人心中原来藏着如此大的苦衷,难怪从进来那天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那还真是难为你了!姑娘,你能说这些话,就证明你对他们父子没有坏心。你还是要劝他配合医生赶紧治病,别人怎么看,怎么想,不用管,只要你是好心,以心换心,迟早他们都会知道的。”夏迩母亲劝慰道。

  “可不容易啊......”女人脸上是更加悲苦哀怨的神情,“现在只求他能没事就好。”男人却正发出鼾声,是疲惫的鼾声,气息穿过口鼻仿佛大风穿过一片怪石嶙峋的奇峰异岭,一路跌跌撞撞、丢盔弃甲,待终于出来了,如雷的怒吼已被消磨成了低而缓的哨音,拖拖拉拉,牵牵连连,跌落得让人提心吊胆。忘记纠葛牵绊,放下生命之重,是否可以轻松自在地离开?所谓生死有命,说的其实是怎么生就怎么死。

  夜里,护士测量男人的体温,出现发热症状,需要消除炎症,让身体各项指标恢复正常,因此原定的手术时间推后。男人得知后瞪起眼睛发了一会呆,继续睡觉,女人嘤嘤地抽泣了半夜,没奈何,回去了。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像从未有人到过这里似的。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