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的武器是另一副面孔
(一)
夏迩向科长请好假,走出财会部的大楼,来到祥兀创科有限公司,朱副总经理还在和几个部门负责人开会,夏迩庆幸自己没有迟到。
“夏迩,走吧!”朱副总经理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业务部的冯经理。三人一起向门口的一辆白色轿车走过去。
今天要谈的是一家文化公司,地点在大东路。
“夏迩,这刘老板喜欢舞文弄墨,听说还曾经出版过一本诗集,应该和你谈得来。”朱副总经理说。这朱副总经理主管公司对外业务,是个四十出头的胖子,为了称呼方便,也为了表示尊重,大家都称呼他朱总。
“哦,好的,朱总。”夏迩嘴上答应着,其实心里也不是太有底。夏迩在罗东旭的推荐下,到祥兀创科学习还不到一个月,虽然出席过几次宣传活动和公关谈话,但多限于旁观,还没有真正展开和客户周旋的实践工作。但夏迩已经发现,顺应其意,投其所好,是公关的关键,人皆见利起意,迷其所惑,抓住其需要,找准其弱点,大多可以攻克其防线。不过自己还需要亲自试过了才能把握。
“罗处长前天还在问你的情况,他很关心你啊!”朱总思维真是跳跃。夏迩想。
“哦——罗处长是好人,和朱总你一样!”夏迩说,自己都有点不太相信,这样的奉承话是出自自己的口中。
“哈——我可不敢和他比!人家是大学生,有实力,还有势力,估计快升副总工了,下一步就是总工。前途不可限量啊!”朱总“哈哈”一笑。说话间,大东路到了。
三人走上一段楼梯,进到一间很宽大的办公室,屋里清一色紫檀木桌,紫檀木凳,紫檀木书架,中间坐着一个矮小清瘦的人,大约五十来岁,操一口地道的本地方言。
“啊哈,刘老板!刘哥!好久不见啦,你怎么还是老样子,越来越比我显得年轻潇洒了啊!”朱总一进门刚和刘老板对上眼,就连声夸赞对方道。
“朱老弟,你啊,夸死人不偿命啊!来来,进来坐!”刘老板抬了抬屁股,从椅子上半立起身子,算是迎接。
“来,见过刘老板!刘老板,这是冯经理……”朱总介绍完冯经理,刚把手指向夏迩,还没来得及介绍,刘老板先开口了:“这位……大美女,以前没有见过啊,朱总!”一边离开凳子,走了过来。
“是是是,这是我们公司新来的员工,夏经理,你当然没有见过了!小夏,这是刘老板!”朱总急忙说。
夏迩上前一步,把手伸出去:“刘老板,您没见过我,但对您的大名,我是如雷贯耳!”
“是啊是啊,我们夏经理听说今天要来拜访你,她就自告奋勇,非要来见见你呢!”朱总不愧是祥兀第一能察言观色的高手,推波助澜的功夫也是一流,难怪能一路做到副总了。夏迩心下暗自佩服。
那刘老板握住夏迩的手,仰头哈哈大笑道:“是吗?却不知我有什么大名啊,你倒是说说看!”捏着夏迩的手不放。
“刘老板,您的大名可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说的清楚的!”夏迩不好立刻抽回手来,指指旁边的凳子说,“要不我们坐下说?”
“好好好,坐下说!”刘老板总不能坐下还要拉着夏迩的手,只见他丢开右手,怪不舍地拿左手再拍拍夏迩的手,这才坐到紫檀木的椅子上。
“刘老板,我早就听说您是一位诗人。我小时候特别喜欢读诗,到现在还崇拜诗人呢!”夏迩说。
“什么诗人啦,曾经胡乱诌过几句罢了!你说你小时候喜欢读诗,难道你现在很大吗?我看你还是一个小女孩!哈哈——”刘老板又是一阵大笑,“你都读过谁的诗歌啊?”
“徐志摩、戴望舒这些现代诗人的诗都读过一些,不过是略略知道些皮毛,不能和刘老板比!”夏迩很谦虚地说,其实也是实话实说。
“那很了不起了!优美的人赏优美的诗,这本身就是诗啊!你们说对不对?”刘老板佯问一声,继续唾沫星子四溅地说,“戴望舒的《雨巷》还记得吧,撑着油纸伞,彷徨在寂寥又无人的雨巷,美啊!夏经理,你若拿把油纸伞,那就是从诗里走出来的那个丁香一样的姑娘啊!你们说是不是?”
“刘老板你过奖了!我是个俗人,可没有那种绝尘的美!”夏迩抿嘴浅笑。
“怎么没有?你们看,完全是活脱脱的雨巷姑娘啊!”刘老板两条胳膊虚拢着夏迩,叫另外的两人看。那两人自然赶紧迎奉他,一起看向夏迩。只见夏迩微低头,轻抿嘴,笑靥如湖面涟漪,柔媚地绽开,还真有一股不凡的清雅气质。两人于是连声称是,一半是出自真心实意,一般是为了讨好兴致盎然的刘老板。
“刘老板,你刚才说朱总夸死人不偿命,我看您才是夸起人来真要命啊!”夏迩半嗔半玩笑地说。刘老板又哈哈几声笑,气氛还真是和谐融洽到了极点。朱总趁机向夏迩使了使眼色。夏迩于是说:
“刘老板,我们朱总说了,我们今天一是来和您谈合作,二才是向您请教诗歌。刚才在路上就嘱咐我了,不能因为太崇拜您而忘记工作的事。您看我一见您就向您请教诗歌,我们朱总都不高兴了!估计回去肯定要批评我了——”说完故意摆出发愁的样子。
“是吗?朱总,听到了吗?你可不能批评夏经理!生意嘛,早晚都能做,不就是封面设计的事吗?好,我们先谈这个,免得夏经理为难,哈哈——”说完略略转向朱总,但还是拿眼不停地瞅夏迩。
“刘哥你说了,我肯定不敢了!夏经理也是负责这个业务的,还希望刘老板能多加照顾啊!”朱总就地把夏迩“调”到了设计部。
“是吗?好啊,那谈谈你们的方案。”刘老板立刻摆出谈生意的架势,和朱总讨价还价了起来。夏迩一边听他们谈话,一边观察室内的摆设,墙上挂着梅兰竹菊的水墨画,书柜里满是大本头书籍,会让走进来的人以为自己误闯了某个学者教授的书房。夏迩听朱总说过,这刘老板开的虽然是文化公司,其实是搞印刷的,承揽了文具市场各种作业本、笔记本的印制业务,产品还卖到全国许多省市,祥兀创科想拿下他本子的封面设计业务,也分一杯羹。
“夏经理,你在设计上有什么想法,也可以说说嘛!”刘老板又把注意力转到了夏迩身上。夏迩对公司业务涉及的范围还不完全清楚,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必须得做出回答啊!她略略想了想,无非是投其所好嘛,于是说:
“刘老板,我觉得本子是文化活动的工具,封面设计一定要有文化气息。除了传统设计,可以考虑把一些经典诗歌描绘的意境设计上去,再配上诗句,诗画结合!”
“好啊!举个例子看看。”刘老板说。朱总和冯经理心里也一动。
“比如顾城的诗‘天是灰色的,云是灰色的,大地也是灰色的,一片死灰中,走过来两个孩子,一个鲜红,一个淡绿’,背景寥远,色彩分明,就是一幅画。我们把这副画画在封面上,配上‘一个鲜红,一个淡绿’这两句诗,不就是一副诗与画完美结合的封面吗?还特别诗意。”夏迩说。
“妙啊!”刘老板一拍巴掌,赞道,“这个设计好,可以这样入画的诗不少呢,又现成又好用。夏经理,你真是才女啊!”刘老板又拉起夏迩的手。
“刘老板,你看我们初步商谈这么顺利,晚上就一起吃个饭,夏经理才有机会继续向你请教啊!”朱总趁热打铁。
“可以可以。”刘老板点头,派人叫来生产、公关部经理,一行人饶有兴味,又各怀心事地出门了。夏迩第一次见这么多陌生的人,说这么多虚情假意的话,有些紧张,有些兴奋,也感到自己的天地再不是被墙壁和窗帘密闭的小屋,而是这个与各色人勾心斗角的广大舞台。夏迩觉得自己就这样长大了,还有了小小的成就感,她发现,一个女人,只要丢掉没用的羞怯,让玲珑七窍心去思考,去决断,让女人的直觉、本能与理性并行,她似乎也可以像男人一样独当一面,而不必依附任何人。
(二)
又是一场酒宴应酬,夏迩下班后赶过去,推开门,看见屋里客人正在入席,罗东旭赫然身处其中。
“就等你了,夏迩!来来,坐到罗处长旁边!”朱总一见夏迩出现在门口,立刻说。夏迩微笑着走进来,屋里的男人无不盯着她挪不开眼睛。不多的两三个女人则掀起鼻子,斜眼一瞥夏迩,也许原本是打算绝不对夏迩多看的,却也一时难以自控,还是多看了好几眼,毕竟喜欢欣赏美丽的人物,是人类的共同爱好。
罗东旭也呆了,现在的夏迩让他感到熟悉,又陌生。夏迩还是身材瘦削苗条,长发如瀑,眉眼如黛,面目如画,神情姿态却与以前大不相同。以前夏迩喜欢颦眉浅笑,神态惹人爱怜,现在的夏迩一笑就梨窝荡漾、明艳动人;以前的夏迩走路莲步慢移,柔弱如风,现在的夏迩行动如涉水凌波,轻巧、迅捷,惊起层澜阵阵。罗东旭觉得,她已经不是那个曾伏在自己胸前的少女,也不是那个曾偎在自己后背的女人,他为她的变化感到失落、伤感,甚至有些心酸,但他也不能不承认,夏迩比以前更美丽了,端庄成熟,光彩照人。
夏迩坐到罗东旭身边,向罗东旭伸出右手。罗东旭愣了一愣,轻轻一握那瘦削而柔软的手。
“今天到场的都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我先向兄弟们介绍我公司的几位精英,柴总、冯经理、杜经理,还有我们公司的大美女夏经理!”朱总做完介绍,酒宴正式开始,人们举杯共饮三杯后,开始互相敬酒。夏迩等到公司的其他人都开始敬酒后,也端起杯子,按照座位的尊卑顺序依次敬酒。一圈下来,夏迩已是两颊绯红。罗东旭瞅着没人注意时,说:“你少喝点,别喝醉了!”
夏迩看看他,露出一个有些天真的笑,说:“没事,醉不了。”说完对罗东旭一举酒杯,“我敬你!”
罗东旭伸手挡住夏迩的酒杯:“你别喝了,我喝。”说完一仰头,把一杯酒干了。罗东旭刚放下酒杯,夏迩突然也一仰头,再低头时,酒杯也空了。
“好!”朱总隔着鸡鸭鱼肉鼓起掌来。夏迩又坐了一会,突然放下筷子和酒杯,走出了包间。
洗手间里充满焚香的苦味,夏迩伏在马桶上,把胃里的酒菜通通吐了出来。她停了停,喘出几口气,走到面盆处漱漱口,整理了一下头发和妆容,走出洗手间。
罗东旭站在洗手间门口,盯着夏迩,苦恼地看看她,又难过地看看她,最后痛苦地看看她,说:“你不必这样,知道吗?你何必这样!”
夏迩又对他一笑,淡淡地说:“我没事。我可以。”
“夏迩,你听我说,我让你到祥兀,不是要你做这些!”罗东旭抓住夏迩的手。夏迩的手冰凉冰凉的,罗东旭想紧紧地握住它,可那手太瘦太弱,似乎根本经不起他用力地一握。
“夏迩,你不要这样,好不好?”罗东旭哀求似的看着夏迩,哀求似的说。
“我做的挺好!朋友也有了,钱也赚到了一些。我还可以更好,你信不信?”夏迩却依然笑着说。
“夏迩,我不能看你这样,我受不了。你让我怎么办?!”
“那你就带我走吧!带我离开这里,可以吗?”夏迩凄然一笑,却笑得格外灿烂而天真。罗东旭迅速回包间拿来自己和夏迩的包,拉着夏迩离开了。
罗东旭把车开到偏僻的小巷里,停好车,扭头看见夏迩侧着脸对着窗外,似乎在发呆。
“夏迩!”罗东旭拿起夏迩的左手,握在自己的两手之间。
“嗯——”夏迩回过头来,盯着罗东旭看,眼神又与在酒店里不同,像是没有认出眼前的人是谁似的。
“夏迩,你不能这样……作贱你自己!我当初叫你去祥兀,是想让你有机会接触更多的东西,我是希望你能发现自己的才能……不是想让你在生意场上打拼,在酒桌上陪人喝酒,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有什么关系呢?我现在能独立了,不用依靠别人了,不是很好吗?”夏迩语气生硬地说,“我作贱自己?不就是陪人喝酒吗?”夏迩突然狡黠地一笑,那神情让罗东旭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她喝醉了。“你不是也喝了吗?和我喝了,也和别人喝了,你是不是也在作贱自己呢?哈——原来你也和他们一样,想让我按照你的愿望生活!是不是?”
“夏迩,我只是想保护你……”
“保护我?你们都说要保护我,可谁做到了?所以,不要管我,我很好,真的很好。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自在过!哈哈——”夏迩开始手舞足蹈。罗东旭侧过身来,紧紧地抱住了她。
当一个人被幽闭时,孤独是他的痛苦,当他终于身处人群时,热闹又成了他的痛苦。
(三)
夏聰的婚期渐近,夏迩不得不抽出时间帮忙张罗。
“夏聰的房子虽然装修好了,家具也买了,可电器还不齐全。”父亲似乎是在对母亲说话,可在卧室里写请帖的夏迩却一句句都听得特别清楚,“楼下老郑的儿子结婚,新房里就装的大空调,像柜子一样又高又大,那气派啊,不得了!还有真皮沙发,坐着真叫舒服!”
“你又没去看,你怎么知道?又是听人瞎说的吧。”母亲说。
“那怎么是瞎说的呢?一楼老蔡的女儿出嫁,专门去看了,回来说给大家听的,那还有假?”
“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咱们有多大能力就办多大的事,不要和别人攀比。你啊,就是喜欢到处打听这些有的没的消息,给孩子们添了多少负担啊!”母亲看样子是下定决心要和父亲唱反调了。
“你知道什么?现在不帮他把东西都办齐全了,将来更加不可能办齐全!”
“将来怎么不能了?夏聰就不能靠自己的能力买台空调了?他好歹已经是个科长……”
“不跟你说了,说了你也不明白!”父亲生气了。
“我有啥不明白的?我是不赞成你!夏迩她……”母亲竟也犯了倔脾气。夏迩叹了一口气,抬头望望窗外,雪还在下着,风声也正紧,夏迩真弄不明白夏聰为什么要选在这么冷的冬天结婚,虽然幸福与否和天气无关,但办事方便与否与天气大相关联,周刚许诺的空调,因为下雪延迟发货,延迟送货,延迟安装,一切都要延迟,唯独婚期不能延迟,仿佛结婚是比天还要大的事情似的。
记得那天夏迩喝多了酒,回到家里时,周刚在看电视。夏迩发现自从自己辞职到祥兀创科工作后,周刚发生了很多变化,比如回家时间比以前要早了,周末有空陪夏迩和儿子出去玩了,知道买菜、做饭了等等,对夏迩在外面喝酒,开始很反对,后来习惯了,也就不太在意了。那天夏迩回到家里,周刚一看夏迩有些醉了,急忙伺候她洗漱、休息。夏迩躺在床上正要迷迷糊糊睡着了,突然听见周刚说:“夏迩,你爸今天说夏聰结婚还差一台空调。”
夏迩一听,浑身一个激灵,回答说:“你别理他!”
周刚一愣:“怎么能不理呢?你爸都说了,那意思是要我们替他买了。一台空调也值不了多少钱。你不是对你爸有求必应的吗?这次怎么又不肯答应了?”
“唉,你的钱不是钱啊?不是辛苦挣来的?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满意!”夏迩借着酒劲说,“我也不想要你为我家里人花更多的钱,他们欠你的不都是要我来还吗?我拿什么来还给你啊!”夏迩已经半醉半在睡梦里了。
“我不要你还!夏迩,你在说什么傻话?我的钱就是你的钱,怎么还会要你还呢?”周刚心里一酸,“你天天在外面拼命挣钱,就是为了和我分清楚,哪是你的,哪是我的,是不是?”
“嗯,你说什么?什么是你的?唉——空调你要买就买吧,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要再这样了!我……我什么也不能给你,不值得你……”夏迩话没说完,就一歪头,睡着了。
周刚俯下身抱住她,心痛、委屈、生气、不甘……千般滋味涌上心头。
罗东旭打开夏聰结婚的大红请柬,上面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字体,看似细弱的笔画,行笔却十分流畅,尤其是竖画,笔直劲挺,锋芒在最后突显,隐隐有一股一贯到底、坚韧不拔的气魄,是夏迩写字最大的特点。罗东旭轻轻抚摸着那几个可数的钢笔字,它们出自夏迩之手,似乎也带上了她的温度和气息,熨帖着罗东旭的指尖。那天,夏迩醉了,他抱着她,感觉仿佛走到了世界的尽头,生活里所有的人和事都逝去了,满世界只有他和她。他情不自禁地吻了她的额头,当嘴唇快要滑落到她的唇上时,夏迩推开了他。夏迩在一片晦暗中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罗东旭,说:“我们不能!”罗东旭眼里燃烧着火焰,手却慢慢松开了,他低下头,转过脸去,缓缓地说:“我知道!我知道……”并非所有的爱都可以尽情表达,不过,当爱需要有意控制的时候,它已比所有可以表达的爱都要深,而它一旦爆发了,不是让人不择手段地毁灭,就是让人奋不顾身地自毁。罗东旭小心地把请柬放进抽屉里,最感伤的情大概就是在心头守望那个人的不幸吧。
夏聰的婚礼终于如期举行,纷纷扬扬的大雪中,迎亲的车队艰难地接回新娘后,新人瑟缩地站在酒店门口迎接客人。夏迩和周刚也站在门口,帮忙招呼打点。站了一会儿,看见罗东旭和技术处的一帮人走进来。罗东旭对夏迩和周刚点点头,周刚面无表情地也点了一下头,夏迩伸手把罗东旭和其他人让进礼堂。走回来时周刚对着夏迩的耳朵说:“如果当初你选择了他,是不是要比现在幸福?”
夏迩专注地看一眼周刚,突然咧嘴一笑:“你想听真话,还是听假话?”
“……夏迩,我是认真的!”周刚无力地说。
“是吗?你看谁来了?”夏迩轻轻一哂笑。周刚扭头一看,一个打扮得很时髦的女人走进来,用画着粉红色眼影的眼睛把周刚一瞅,再在夏迩身上一扫,微启朱唇娇声说:“恭喜,恭喜啦!”
周刚皱着眉头不说话。夏迩满脸笑容地说:“谢谢!”礼节周全地把她请进了礼堂。
夏迩又走回来站到周刚身边,说:“如果我们离婚,你娶了她,想来也不错吧!”
周刚抓住夏迩的手,咬牙切齿地说:“我……就是一时糊涂……看来,你是打算一辈子不原谅我了!”
“没有,我是说真的。你和她……我没有反对,如果你想和她在一起……我会成全你。”夏迩心在痛,可脸上笑笑的,笑得周刚一片心灰意冷。
罗东旭的目光穿过无数的人影,向雪花影影绰绰的门口望去。难道爱一定要走到面目全非了,才能证明爱确实存在过吗?又一对新人将步入他们自以为幸福的婚姻殿堂,可满座的宾客,无人能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四)
夏迩接到老师的电话,匆匆忙忙赶到学校时,看见周周站在老师的办公室里,眼睛望着窗外,似乎若有所思。夏迩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和班主任打过招呼,再看周周,脑袋已经低下来,不停地用食指掐着大拇指。
“周仲篪其实一直是个很好的学生,聪明,成绩突出,我一直都很看好他的。”班主任焦老师是个和蔼可亲的人,透过玻璃镜片看人的眼睛里总是带着担忧。听老师说出这样的开场白,夏迩心里一半是喜,一般是忧,喜的是儿子以前一直表现好,忧的是他现在出了问题,因为老师眼看就要口气一转,说出“但是”二字了。
“周仲篪妈妈,我想问一下,家里近来有没有发生影响孩子情绪的事情?”焦老师却并未马上转折,而是这样一问。夏迩没有料到老师会问自己家里的事情,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茫然地说:“您指的是那一类事情?”
“哦,我不是想打听你的隐私!这段时间周仲篪情绪突然很暴躁,我就是想了解一下,是不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刺激了他。”焦老师笑笑,解释说,“上个月他和同学发生矛盾,也不是什么大的矛盾,就是争一把尺子,结果他急了,把同学的胳膊咬了一口!不过下口不重,没有咬破皮,所以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批评了他几句,没有惊动家长。”夏迩一听,吃了一惊,儿子性格一直挺温顺,从不骂人、打人,竟然咬人了,的确反常。
“今天,又是为了一点小事,前排的同学拿了他的橡皮,他抓起铅笔就去扎同学的背心,笔芯穿过衣服扎进人家肉里好深!估计是用了好大的劲,幸亏不是刀子,要是刀子,那不就把背给刺穿了!”焦老师瞪着的眼睛隔着镜片,眼神显得格外惊恐,大约是因为心有余悸,焦老师又“啧啧”地感叹了两声。夏迩看看周周,仍然食指掐着大拇指,紧紧地抿着嘴唇。
“我们一起去看看那个受伤的同学吧。”焦老师站起身。夏迩忙说:“好,应该看看!”说完拉上周周,跟着老师走到教室门口。
焦老师叫出那个受害者,是一个长着黑胖圆脸的小男生。焦老师掀起这孩子的T恤衫,背心里的确有一个黑色的小洞,虽不是很深,也没有流血,但洞内沾满铅粉,让人不由得担心他是否会中毒。
“你怎么能用笔刺同学呢?铅笔芯是铅做了,进到身体里有毒,知道吗?”夏迩赶紧批评儿子,儿子抬头看看她,也是一副担心的神情。夏迩继续说:“你刺伤了同学,就得负责,我们现在就要把他送到医院去治疗,好不好”周周眨眨眼,点点头。于是夏迩向老师道了别,带着周周和受伤的孩子,一起去了医院。
一个中年女医生检查了伤口,消毒,贴块纱布,粘上胶布,说:“可以了,没什么大问题。”
“医生,这伤口是我儿子用铅笔刺的,麻烦您给他讲讲,这样做是很危险的。”夏迩摸摸儿子同学的头,另一只手指指旁边的儿子。
“哦——”医生赞赏地看一眼夏迩,俯身对周周说,“小朋友,拿笔刺同学首先是不对的,同学之间应该团结友爱嘛!另外,如果刺破皮了,流血了,就有可能得破伤风。知道破伤风吗?是很严重的病,治不好可能会死。阿姨不是吓你的,记住以后不能拿东西刺人,知道了吗?”周周看看医生阿姨,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好了,没事了。”医生拍拍周周的肩膀,“要听老师和妈妈的话啊!”周周点点头。
夏迩把儿子和那同学又送回学校,反复跟老师道过歉后,又说:“如果家长还有什么要求,您尽管通知我,虽然没有造成大的伤害,但要让孩子学会负责,我们绝不会推脱。也请您转达我们的歉意。”
“好的,好的!你这么通情达理,别人也不会无理取闹的。你放心,我会处理好!你还要多关注一下孩子的情况,尤其是情绪变化,及时发现问题。”焦老师对夏迩的态度很是满意,又很负责任地提醒夏迩。夏迩一番感激之后,又回公司继续上班,决定晚上接周周回家住,好了解一下他最近的情况。
夏迩走进办公室,还在想着儿子的事,心里充满内疚。自从夏迩辞职,到祥兀工作后,因为应酬太多,就把儿子送到了爷爷奶奶那里,由爷爷奶奶照顾生活起居,负责接送上下学,一周只有星期六回家一天,因为星期一要送学校,周日就得再回爷爷奶奶家。如果夏迩周六有事,儿子就连周六也不能回家,只能周日夏迩去看他时,才能见妈妈一面。夏迩如果不在家,周刚是很少一个人带孩子的,所以周周见到爸爸的时间就更少了。没有父母的陪伴,儿子的情绪怎能不出问题?可夏迩独自一人,的确很难做到工作和照顾儿子两不误。还有儿子所在的厂校听说快要撤销,所有学生都要入社会学校读书,将来儿子得到市里上学,到了那时,住在厂里的爷爷奶奶即使愿意接送,也是力所不能及。得在市里买套房子,这已经是急需和周刚商量的问题了。
夏迩第一次提前下班,接儿子放学。周周高兴地抱住妈妈,一路上叽叽喳喳地不知道说了多少话。母子二人回到家,夏迩做饭,周周很听话地去写作业。吃饭时,周刚还没有回来,周周又不停地对夏迩讲班上发生的各种事情,大到有人体育课摔断了腿,小到自己在走廊里捡到了一把钥匙,说着说着就忘记了吃饭。夏迩很认真地听儿子说,不时提醒他快吃饭,儿子听见妈妈的提醒,赶紧扒两口,嚼嚼,咽下,又继续往下说,好像永远说不完似的。
吃完饭,儿子写完作业,夏迩一项项检查好,帮儿子洗漱好,准备睡觉。儿子坐在床上说:“妈妈,我给你讲福尔摩斯的故事吧!”
“你自己看吧,妈妈还要去洗衣服。”夏迩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儿子的眼光暗淡了,低头摸着书。夏迩不忍心,只好说:“那就给妈妈讲一个,讲完了妈妈再去洗衣服。”儿子高兴地抬起头,翻开书。
夏迩洗完衣服,准备睡觉时,推开儿子的房间。儿子已经睡着了,正发出轻微的鼾声。夏迩轻轻走过去,看看儿子熟睡的脸,白皙圆润,眉眼修长,真是一张又漂亮又乖巧的脸!夏迩偷偷地笑了。转身出门时,扫见摆在书柜上的儿子的机器人,夏迩心中一动,走过去把它拿在手里。夏迩觉得这机器人似乎有些不对劲,仔细看看,原来它的手指被折断了几根,这机器人的外壳是用很硬的塑料做成的,想要折断它的手指,不借助工具,是大人也不太可能做到的。夏迩摸摸那断裂处,有的很平整,像是被锯断的,有的尖利变形,像是被砸断的,夏迩心猛地一紧,又猛地一沉。夏迩放下机器人,去看其它的玩具,那架儿子十分喜爱的飞机,两个机翼都断了,魔方也掉了一块,篮球小子的玩偶少了底座,蝙蝠侠的披风只剩一半,总之,好像没有一件玩具是完好无缺的,似乎都是有意毁坏的!夏迩的心像被人揪住了一般的疼。
(五)
夏迩和周刚又在商量到市里买房的事。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和周刚说这事了,可周刚就是不同意。先说厂里空气好,他上班近,后来又说住的太远了,他父母不同意,总之不想买。夏迩就说让他上班住厂里,自己和儿子住街上,周末回来。周刚一听,摆出一副终于让夏迩暴露了真实目的的样子,说夏迩就是在想方设法要和自己分居,任凭夏迩无论怎么解释都概不接受。
夏迩决定这次一定要说服周刚。
“又是买房的事?我说过不同意就是不同意,再说也没用!”周刚还是一口拒绝。
“我知道。我今天最后跟你说一次,以后再也不说了。你听不听?”夏迩只能强攻。
“好,你说!”周刚看着夏迩,像是在等着看她又变出什么花样来。
“我们买个大点的房子,三室,或者四室,让爸妈跟我们一起住,一家人都住在一起,我们能照顾爸妈,爸妈能照看周周,你要是愿意,每天开车回去,不愿意跑,你就住在厂里。这样行不行?”夏迩准备再次跳入周家人铜墙铁壁的包围圈。周刚一听,态度果然大变,转而问夏迩:“你真的愿意?”夏迩很确定地点点头。周刚竟然眉开眼笑,说:“这样可以,那你说,想买哪里的?”夏迩却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夏迩与周刚对买房的事情意见达成一致后,夏迩很快在城西花园小区购得一套三室两厅的住房,半年后入住,公婆也很快搬来同住了。一天,吃完早饭,夏迩准备带周周出门,婆婆过来收拾桌上的碗筷,快速打量了夏迩一下。夏迩一身针织连衣裙,恰好裹着丰满的胸臀,腰身处似乎只有盈盈一握。婆婆打量的重点应该是夏迩的胸颈部,这针织裙的领口略略有些低,露出大片的脖颈不说,夏迩的胸部在弯腰俯身时,还会隐隐显现出上部一小段乳沟。
婆婆拿眼一剜之后,说:“一大早还是挺凉的,夏迩你穿件外套吧。”
“不用了,不冷。太阳已经快出来了,很快就会热起来。”夏迩没注意婆婆的目光,看周周穿好鞋,拉着他出门了。背后,婆婆盯着夏迩婀娜多姿的背影看了好几眼。
夏迩难得可以接周周放学,身穿校服的孩子,潮水一样涌出,除了脸,别无辩识标志。夏迩站在比学生还要多的家长群里,紧张地看着从眼前过去的每一张脸。“妈妈!”儿子先认出了夏迩。“周周!”夏迩急忙牵住儿子的手。在这接学生的家长大潮里,还真有一种一不小心,孩子就会被抢走的感觉。
夏迩带着周周走出人群,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呼喊:“夏迩!”回头认出是何荃,正骑在一辆摩托车上过来。
“来接儿子,好像很少见你来接他啊。”何荃是周周学校的美术老师,天天上学放学,却很少遇到夏迩。
“是的,我比较忙,一般是他爷爷奶奶来接他。”夏迩看看儿子,有点愧疚地说。
“哦。”何荃点点头,又说,“你们是回家吗?要不要我顺路送送你们?”
“那太好了!你住玉锦小区,正好在我们住的城西花园前面。哈哈,那就沾沾你的光!”夏迩笑着说。
“难得,是我的荣幸!”何荃伸手把周周抱坐在身前,夏迩抬腿坐在他身后。“抓好啦!”何荃“呜”地发动车,夏迩身体突然向后一仰,吓得赶紧双臂环抱住何荃的腰,在他耳边喊:“哎呀,慢点,吓死我了!哈哈……”
摩托车驶过大街小巷,迎着习习的晚风,在梧桐树下和种着太阳花的花坛边穿行。快到玉锦小区了,夏迩说:“好了,我们就在小区门口下,前面没几步路,我们走回去。”何荃一加油门:“这怎么行?我必须送你们到楼下。”摩托车掠过玉锦小区的大门,向城西花园开去。
“哈哈,好!反正不坐白不坐!”夏迩开心地说。
“哈哈,就这一次嘛,坐了也白坐,你又不是天天来接儿子!”何荃说。
“我要是天天来接呢,你天天都能让我们坐?”夏迩歪着头在何荃耳边问。何荃忍着脖颈和耳朵处又热又痒的感觉,说:“能啊,反正顺路嘛,哈哈——”说话间,城西花园的大门已经在前面了。何荃的摩托车并没有减速,径直开到夏迩家楼下。何荃抱周周下车,夏迩刚站稳脚跟,一辆小轿车“吱”地停在了夏迩身边。夏迩一惊,回转身,看见车门打开,周琴拎着一袋水果走下车来,盯了何荃一眼,转向夏迩说:“今天是你接的周周啊!这位是——”
“何荃,我同学。”夏迩回答,又对何荃说:“谢谢你!你也赶紧回去吧!”何荃对周琴点点头,一扭车头,走了。
“这人有点面熟,是不是也是厂子弟?”周琴若有所思地说。
“是啊,他是我初中同学,和周周爸爸也同过班。”
“哦,我记起来了,他以前也追过你!”周琴恍然大悟似的说。
“没有啊,我们是关系不错,但从来没有过那种关系。”夏迩看看周琴,不明白她此话从何而出。
“没有吗?我问刚子就知道了!”周琴脸上有一丝不快,仿佛夏迩有什么瞒着她似的。
过了几天,周刚突然问夏迩:“你今天送周周,有没有碰到何荃?听说那天他骑摩托车送你回来。”
“没有,哪那么容易碰到!是送过,怎么了?”夏迩一边铺床,一边说。
“哦,没什么。哼——”周刚咳嗽一声,又说:“我看你的衣服样子都有些老了,穿着不怎么合适,啥时候陪你去买几件新的,怎么样?”
“不需要。我常穿的几件都是这两年买的,样子哪里老了?”夏迩横了周刚一眼,揣摩到他话里有话,“有话你就直说,何必转弯抹角!”
“哦,没什么……就是天气慢慢热了,你不要穿太暴露的衣服,免得走光……”周刚吞吞吐吐地说。
“你说,哪件衣服暴露了,我立刻把它用剪子剪了!”夏迩“哐当”打开衣柜门,说。周刚看看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再看看夏迩,说:“总之,不要让我妈和我姐觉得不好,她们一直对你不错吧,是不是?”夏迩“哐当”关上柜门,不说话,在心里冷冷地一笑:原来是要请如来佛压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