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爱情需要重新发明创造
(一)
夏迩坐在餐桌旁,右手扶着额头,手肘撑在桌沿上,左手垂放在左大腿上,隐在百褶裙的褶皱里。夏聰坐在夏迩对面,一副紧张而又担心的样子。父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父亲拧紧眉毛,母亲则显得坐立不安。屋里从餐厅的桌子,到客厅的茶几,一律是暗红的漆木制成。这全套家具得好几万块,是父母乔迁新居时周刚从外地买回来的,十分厚实,高高的椅背硌得夏迩后背生疼。
“你们都长大成人了,我和你妈也都老了,也操不动心了!”父亲把手里的茶杯一放,杯里的水猛地晃荡了起来。这茶杯是父亲被调到保卫处,负责厂门口值班工作那一年买的,每天一大早泡一杯又浓又酽的茶,提着去上班,坐在值班室里看看进出的人,乏累了出来,到附近走几圈,回去再喝几口茶,抽上一根烟,半天一天就这样过去了。这样的日子,用父亲自己的话来说:“真正是快活似神仙!”
父亲此时不喝茶,只把水杯顿了顿,说:“你弟弟还要上进,还要成家,这要指望谁?他只有你一个姐姐,你也可以不管他。我和你妈都是这个意思,你想管他也好,不想管他也好,全凭自己的心意,没人会强迫你。”
“我自己能行……”夏聰说,可立刻就被打断了,父亲眼睛冷冷地一扫,有点生气地说:“你能行什么?是名牌大学毕业,还是资历经验丰富?现在不比以前,像你这样的大学生不是稀奇了,想往上走,哪有那么容易?什么也不出众,也没个人关照提拔,你就等着苦熬科员吧!”突然又口气一转,对夏迩说:“我和你妈知道你也不容易……你要实在过不下去,你就离婚,夏聰也让他随便到哪个车间里去,现在大学生在车间干活的又不是没有?你就什么都别管了!”夏迩母亲张张嘴,想说话却没有说。
“姐,你不必太委屈自己……”夏聰正要说下去,却听见父亲又说:“唉,我自己就这样,一辈子没有出人头地,窝囊啊!儿子女儿也不强,我也认了!唉——”说完拿起水杯,朝门口走去。夏聰看他开门,关门,回头再想说话时,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
等父亲出去了,夏聰也回卧室了,母亲拉住夏迩的手,轻轻拍了拍,说:“妈知道你难过,你就在家好好住几天吧!”夏迩鼻子一酸,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趴在母亲肩膀上哭了。
过了两天,夏迩正和母亲在厨房做饭,听见父亲打开大门,似乎是来了客人,随即就传来父亲的喊声:“夏迩,夏迩!”夏迩走到客厅,看见是周琴和周楠进来,还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
“叔叔,我们来看看您和阿姨,顺便接夏迩回去,一点心意,不成敬意!”周琴笑道。
周楠也急忙说:“是啊,是啊,一直都没有时间来看看您二老。搬了新居也没来看看,真是不好意思啊!”边说边拿眼在屋里逡巡一番,“这房子看起来还不错,叔叔和阿姨住的还好吧?”
“你们客气啦!”夏迩父亲一脸欣喜的笑,“好好,住的好得很!你们坐,坐!夏迩,你也过来坐!”
夏迩只好走过去坐下。
周琴一把拉住夏迩的手,亲热地说:“夏迩,你这两天没在家,周周天天跟我闹,说他想妈妈了,刚才还闹着要一起来呢!”
“嗯嗯,周周可想你了!——至于刚子,做事太冲动鲁莽,不考虑后果,我们都骂过他了。他也想跟着来,可怕你还在生气,我们不许他来,不能这么便宜了他,是不是?”周楠一向是给周琴帮腔的,自然不会作壁上观。
“就是,就是,这次不能轻饶了他!周周爷爷奶奶也都说了,如果他再这么不懂事,就不认他这个儿子!”周琴做出一副极认真、决心极大的样子,看夏迩还是不说话,就转头对夏迩父亲说:“叔叔,九乡镇您还没有去过吧,那可是咱们市第一个旅游新镇,吃的、喝的、玩的、住的都是最高级的。周周爷爷说了,啥时候有时间,我们两家人一起去玩两天,让刚子好好表表孝心呢!”
九乡镇名为镇,其实临近莲城市区,是酒店业、娱乐业集中的地点,市里的高级酒店、高档消费场所都在那里,一般人是不太敢到那里去消费的,更别说去住了。夏迩父亲一听,很有些兴趣地说:“可以可以,九乡镇不错,可以去看看!”
周琴见状,对夏迩说:“周周外公也同意了,等你啥时候和刚子商量好时间,我们就一起去!”
周楠立刻推波助澜:“是啊是啊,你爸妈也辛苦了大半辈子,该享点福了,带他们去感受一下吧!”
夏迩咧一下嘴,表情看起来像是笑,又像是在扯着某种疼痛似的感觉。
“夏迩,你和刚子闹矛盾,出来也有几天了,气也差不多该消了,是不是?你是大人了,不能再耍小孩子的脾气。再说,你老在娘家这里住着,邻居们看着也不好。还是回去和刚子好好谈谈,两个人多沟通沟通!周周也不能总是见不到妈妈,是不是?今天你就回去吧。”父亲说。
夏迩回头去看母亲,母亲却躲开她的视线,转身去提水瓶,来给周琴和周楠续茶。夏迩点点头,起身去收拾衣物。这栋新盖的高楼,外面粉着白灰,里面是敞亮的客厅,阳光能透过宽大的玻璃照进来,清风能穿过卧室,直达垂着玲珑吊灯的餐厅,再从挂着落地窗帘的窗户穿出去。不再是那栋青砖裸露的老房子,不再是电线错杂的仄狭小屋,也不再是夏迩可以遮风挡雨的家。
(二)
“夏迩,夏迩!”酩酊大醉的周刚倒在沙发上,大声喊着。夏迩再一次从卧室里走出来,站在他面前。
“夏迩,我……喝水,口渴……口渴。”周刚大着舌头说。夏迩去倒水,端过来。
“夏迩——媳妇,我喝醉了,对不起,我又喝醉了!我就在沙发上……睡觉。媳妇,你去睡,我就——睡沙发,呵呵……”周刚喝了一口水,又倒在了沙发上。
夏迩无奈地看着他,通红的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汗,是水,还是酒,衬衣袖子一只卷起,另一只却还紧扣着袖口,两只苍白的手无力地垂在沙发边上,和他的面容一样,显出不能自主的脆弱。夏迩叹一口气,又去端来一盆热水,用毛巾轻轻帮周刚擦洗,额头、眉毛、眼睛、脸颊,毛巾从这些被酒精烧灼得滚烫的部位抚过。周刚醉梦中大约是觉着舒服,嘴里轻哼两声,很温顺地一动不动。擦到右腮时,夏迩突然看见毛巾上隐隐染着一小片红色。夏迩一看,有点像口红,轻轻掰过周刚偎在沙发靠垫里的右腮,仔细看看,似乎确有一个模糊的口红印。夏迩手一抖,丢下毛巾,有些踉跄地退坐到另一侧的沙发上。夏迩伸手捂住心口,她觉得自己的心紧张的快要跳出来了。
夏迩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重新走过去拿起毛巾,再去擦右腮上那个模糊的印迹,毛巾又染上了同样的颜色,果然是口红印!夏迩把毛巾丢回到脸盆里,再看周刚瘫软沉睡的样子,还是那张酒醉通红的脸,还是那双苍白无助的手,夏迩的心里却对它们充满了嫌恶。但夏迩的心却好痛,揪紧了,痛彻整个胸腔。她用双手捂住胸口,慢慢走回到了卧室里。
第二天一大早,夏迩带着儿子出门时,周刚还躺在沙发上,没有醒。夏迩没有看他一眼,径直带着儿子去了书法学习班,儿子已经三年级了,因为从小娇生惯养,做事没有耐心,夏迩想通过练习书法,让儿子能静下来。十点多钟时周刚打来电话,夏迩没有接。母子二人中午在一家餐馆吃过饭,下午周周到游乐园玩了一会,夏迩才带着儿子回家。周刚又打过两次电话,夏迩一律没有接。
夏迩和周周到家时已经四点多了,进门时周刚站在门口,看着夏迩和儿子进门、换鞋。进来后,周周高兴地跑到阳台上打开电脑,妈妈答应过他,书法得到十个红圈,可以玩两个小时游戏。夏迩不看周刚,也不说话,面无表情地往厨房走。周刚跟过来问:
“我打了好几遍电话,你怎么都没接?”
“有事吗?”夏迩冷冷地问。
“……没事。就是问一下,不知道你和儿子到哪里去了。”周刚说,眼睛盯着夏迩的脸,“昨晚上……我又喝醉了,对不起!几个关系特别好的哥们在一起,不好意思不喝……”
“今天还要出去吗?那我就不做你的饭了。”夏迩一副无所谓的语气,但又像是在生气。
“不出去了,不出去了,在家吃,在家吃媳妇做的饭!”周刚赶紧说。
夏迩却极冷地一笑:“随便你!”周刚完全懵了,夏迩的态度是周刚以前绝没有见过的漠然和不屑。
一家人吃完饭,周刚帮忙捡碗筷,夏迩就任由他捡,自己去洗碗筷。周刚又来帮忙洗碗筷,夏迩也任由他洗,自己又去擦桌子,拖地。周刚又来帮忙擦桌子,拖地,夏迩把手一丢,吩咐好周周要完成的作业,自顾自走进卧室,关上门,拿出书看了起来。总之,对周刚是一副敬而远之、不理不睬的态度。
周刚悻悻地在儿子房间里转了两圈,周周一直很老实认真地写着作业,周刚走出来,推开卧室门,夏迩低头在书桌上的台灯下,正专心地写着什么。
“在写什么?”周刚轻轻地走过去,探头看看,说。夏迩不说话。周刚只好挠挠头,又说:“好,我不打扰你,我出去看电视。”说完轻轻走了出去。
周刚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时刻留心着夏迩这边的动静,偶尔也看看儿子的情况。突然,夏迩放下笔,站起身往外走。周刚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夏迩却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径直走进了儿子的房间。周刚跟着夏迩走进去。周周的数学作业已经写完了,夏迩检查过后,拿出复读机,装进一盘磁带,对周周说:“语文写好了,听十五分钟磁带,明天早晨妈妈就带你去打篮球。”周周高兴地点点头说:“好!”
夏迩走出来,周刚也跟着走出来,说:“你累不累?也休息一下吧。”
“还好。”夏迩依然冷冷地说。夏迩并非生气不理他,而是懒得理他,好像他是一个与己无关的陌生人,不能引起她的任何兴趣一般。这让周刚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周周听完磁带,洗漱后睡着了,夏迩也默默地躺在床上,背对着周刚,安安静静地,一动也不动。周刚坐在夏迩背后,想说话,张开口,声音却发不出来,想伸手去抚摸夏迩,手却悬在半空,落不下来,像是有一股力量压抑着他,使他不敢轻举妄动。原来,真正的冷漠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有杀伤力,能够让任何一个自以为强悍的人失去自信,威力也荡然无存。
夏迩在周刚无声的注视下,很快发出微弱的鼾声,梦中,她一次又一次地逃遁,为了躲避那个追逐她的暗影。周刚在夏迩瘦弱却像山峰一样傲立的后背旁,辗转反侧,突然,一个模糊的记忆闪过他的大脑,他摸摸自己的右腮,夏迩如此决然地冷漠,难道是因为……
(三)
夏迩和董婷婷正在餐厅吃饭,薛斌走了过来,旁边还有一个衣衫十分整洁的四十岁左右的男人。
“婷婷,我和志航刚好在附近,过来蹭顿饭可以吧?”薛斌说,对婷婷一脸亲热的笑,又对夏迩指指那人说:“范志航,我朋友。夏迩,我老婆的发小。”
“你好!”范志航伸出右手,夏迩也抬起手,两只手一碰之后,夏迩立刻收回手。范志航微笑着慢慢垂下手,眼睛就似乎被沾在夏迩脸上了似的,再也难以移开了。
吃完饭,薛斌接婷婷去一个朋友家,范志航自告奋勇送夏迩回家。
“我一个月前就见过你,在壮壮的生日宴上。”范志航说,“你带着儿子,肯定没有注意到我!”壮壮就是婷婷和薛斌的儿子,上个月举行过十周岁生日宴。夏迩回想一下那天的情景,的确对范志航没有印象,其实,那天除了婷婷和几个同学,夏迩对其他人都没有什么印象。夏迩不好意思地说:“那天人太多了,我的确没有注意到。”
“没关系没关系,我长的就是一张大众脸,不引人注意很正常,不像你这个大美女一出场,把整个餐厅都给照亮了!原来婷婷还有你这么一位天仙似的发小啊!”夏迩听他的夸奖,言辞似乎没什么不对,但那语气却并不很令人舒服。夏迩敷衍了一句“过奖”,不再说话。
“不知道你家公子玩不玩机器人,这样的科技玩具能开发智力,男孩子一般都很喜欢。”范志航一边开车,一边又对夏迩说。
夏迩一听,来了点兴致:“我儿子对科学特别有兴趣,老是问我雷啊、电啊这样的问题。我一直不知道哪里可以学习这一类知识,不知道范总是不是有什么办法?”
“我公司和科技馆有合作,常常在科技馆开展科普活动,主要就是针对中小学生,科技馆提供场地,我为他们提供机器人产品和技术人员。你儿子要是喜欢,我可以送一个机器人给他,有活动时你也可以带他来参加。”刚才薛斌介绍时似乎说到过,范志航的公司业务有涉及到科技领域,夏迩并没有认真去听,所以当时没太在意。
“那真是太谢谢你了!有活动时你如果能通知我一声就行,机器人我给他买一个……”
“你这是没把我当朋友!你是婷婷的好友,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我是薛斌的铁哥们,生死兄弟,我们有这层关系,如果你这么客气,就是看不起我,觉得我不配做你的朋友!”范志航说,真心实意到让人难以拒绝。
“那……好吧。谢谢你!”夏迩只好同意。范志航给夏迩留了联系电话,说这个周末就有一个机器人比赛活动,到时候他也会到场,夏迩如果带周周去,他可以安排技术人员给周周讲解相关技术和方法。夏迩和他约定好见面时间,因为太高兴了,下车时虽然还是觉得范志航总盯着自己看有一点过分,但他整个人却都变得亲切顺眼了许多。
很快就到了周末,周刚周五晚上虽没有出门应酬,周六却有公事要办,夏迩原本也没指望周刚能一起去科技馆,所以也并未告知自己和儿子的去处,一大早就独自带着周周出门了。
到了科技馆,范志航果然在,立刻安排了一个技术人员专门给周周讲解机器人的构造,编程方法等,周周立刻被迷住了。夏迩看见儿子听得津津有味,学的也兴趣盎然,十分高兴。范志航端来两杯茶水,邀夏迩一起坐在赛场旁边的休息区。两人一边看着场上的情景,一边聊着天。
“真好啊!婷婷认识你这么一位高人,也不早点告诉我。”夏迩因为儿子的缘故,觉得和范志航相识恨晚。
“你又见外了啊,什么高人,婷婷和薛斌都叫我志航,你也叫我志航,或者范大哥也可以。”范志航还是微笑地看着夏迩,“你儿子很聪明,要让我这个伯伯当得更亲切些,他才会愿意多来几次,学更多的知识。”
“我怕他太麻烦你!好——我就叫你范大哥吧!”夏迩沉吟了一下说。
“这就对了!”范志航拍拍夏迩的手。夏迩抬眼看看他,不知为什么,周刚右腮那个模糊的吻痕突然在脑袋里一闪。
活动结束后,还是范志航送夏迩和周周回家。
世界虽然很大,但人的活动圈子却很小,我们的周围其实就只有那些人和那些事,所以再小再隐秘的事,也会很快变得众所周知,同时也面目全非。夏迩和范志航有过几次科技馆见面的事,很快通过曲折到奇怪,奇怪到变形的渠道传到了周刚的耳朵里。
“夏迩,你周末都带儿子干什么去了?”周刚一脸寒霜。
“参加机器人比赛。”夏迩冷冷地答。
“以后不准去了!”周刚微怒。
“为什么?儿子喜欢!”夏迩更冷。
“你故意报复我,是不是?”周刚语气一沉。
“报复?报复你什么?”夏迩一激。
“……你以为我在外面有女人,是不是?”周刚有点犹豫地答。
“你没有吗?”夏迩冷冷地一哂笑。
“夏迩,我没有,你相信我!”周刚语气突然一弱。
“哼——我相不相信,有关系吗?”夏迩自嘲地一笑。
“夏迩,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真的没有……那天,就是那个女的……”周刚急了。
“我不想知道!……你不必说出来!你愿意怎样就怎样,我也不用你操心。”夏迩一挥手,很干脆地说。
“你真的是想报复我!你和那个范志航……你到底想怎么样?”周刚的脸变得比七八月的天快多了。
“不想怎么样!我们不是你听说的那样,也不是你想的那样。别以为我和你一样……”夏迩吞下了最后的两个字“龌龊”。
“我怎么了?我告诉你,我已经很对得起你了!如今哪一个有实力、成功的男人身边,不是有好几个女人?我不过是逢场作戏,别人可不是这样!”周刚的语气里很有些自命不凡,且理所当然。
夏迩一听,又怒又恨,一股灼心的热与痛瞬间烧遍了她的全身。夏迩闭上眼,对着窗外的阳光做了一个深呼吸,缓缓地说:“看来,我还要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可你不觉得好笑吗?你背叛了我,还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不过,更好笑是我,我居然嫁给了你这样的人。”
周刚呆了呆,收起脸上那种自以为是的神情,说:“你后悔了?——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是不是?现在,你更有理由讨厌我了,是不是?”周刚突然抓住夏迩的胳膊,目光一半热情如火,一半冷如寒冰,语气一半愤怒,一半哀怜,复杂到常人难以理解。
“你做过什么事,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最清楚!我喜欢还是讨厌,你什么时候真正在乎过?”夏迩用力挣脱他,有些木然地说,“你不过是不能容忍我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因为这会让你没面子,会让你蒙羞!对不对?”
“不是,不是!——我是真的在乎你!”
“你在乎我?我能给你什么,你要在乎我?爱吗?可你并不认为我爱你。你在乎的是我不过问你的那些事,在乎的是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果你真的在乎我,你会日日夜夜地在外面寻欢作乐吗?你真的需要我吗?你除了和我睡觉,还有什么不能离开我的?不,你连睡觉都不需要我,因为你大可以吻别的女人,睡别的女人!是不是?”夏迩情绪是激动的,话语却冷静,又条理分明,像是在做一道数学证明题那样讲究逻辑和推理。周刚的粗线条思维一时还不能很好地跟上夏迩的思维,他愣在那里想了想,才慢慢地说:
“你呢,需要我吗?在乎我吗?我知道自己做了很多让你生气的事情,可我真的在乎你,那些女人都不算什么,我心里只在乎你!夏迩,你只觉得我是个混蛋,是个笑话,是不是?”
夏迩咧嘴露出一个苦笑,说:“笑话?知道我因为你被多少人耻笑过吗?现在,担心我和别的男人怎么样了,让你被人耻笑,是不是?如果你觉得我不在乎,好,我不在乎,随便你做什么,我都不在乎!所以,你也不要管我……”
“你——你是真的要让我成为笑柄,是不是?我今天只问你,是不是还要和那个范志航见面?”
“我和他清清白白,问心无愧,为什么要不见?”夏迩冷颜回答。
“你敢!”周刚突然抓起夏迩的手机,啪地摔在墙上。夏迩吓的惊叫出声。红色的手机后盖飞落,屏幕碎裂,委屈地立在墙根处,墙壁大约一米的高度上,一个长方形的痕迹像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呆呆的,很有规则。门上的钥匙孔在转动,周周拿着钥匙出现在门口,不说话,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夏迩。
(四)
“周周,妈妈要离开你了!”周刚对儿子说,“如果妈妈走了,你就没有妈妈了!”周周眨着眼,长睫毛变得越来越沉重。
“你想不想让妈妈走?”周刚吸一口烟,看着周周。周周紧抿着嘴唇摇摇头。周刚点点头说:“那你去留住妈妈。”周周向正在卧室里收拾自己衣服用品的夏迩走过去。
夏迩一边收拾一边想该到哪里去,娘家是不能回去的,免得给父母添麻烦,去找董婷婷,薛斌经常不在家,婷婷应该是可以收留自己几天的,可万一薛斌那人……要不然住在宾馆也可以,不管怎样,先离开了再说,应该天无绝人之路吧。夏迩正绞尽脑汁,抬头看见周周慢慢走了进来,用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忧惧的眼神看着自己。夏迩心里一酸。
“妈妈,你要到哪去?妈妈,你别走!哇——”周周突然大哭起来。夏迩奔过去抱住儿子。
夏迩一边流着泪水,一边安抚儿子说:“你先去爷爷奶奶家,和他们住几天。妈妈一定会来接你的!”
“不要!不要!妈妈,你别走!你不要离开周周!”周周在夏迩怀里扭动着身体,哭喊道。
“周周乖,等妈妈找到住的地方,就来接你,好不好?”
“不要!妈妈,我不让你走!哇——”周周突然暴躁地开始拽自己的头发,哭得越来越歇斯底里。夏迩见状吓坏了,赶忙说:
“好了好了,妈妈不走,妈妈不离开你!周周不哭,周周不拽头发!”夏迩拉住儿子的手,把他紧紧搂在自己的胸口。周周抽泣着慢慢安静了下来。客厅里,周刚扔掉烟头,穿上外套,打开门,走了。
科技馆又有一场科技活动,夏迩装好儿子的机器人、航模飞机等,正要出门,儿子周周却站在门口不动了。
“妈妈,我不想去科技馆,不想参加比赛了……”周周说。
“为什么?你学得特别好,都按要求编好程序了,飞机也试飞过了,比好多小朋友的都飞得远,你一定可以得奖的!再说,就算不得奖也没事,妈妈不会怪你的,别担心。”夏迩以为儿子第一次参加比赛,心里紧张。
“我——就是不想去了。”周周小声说。
“怎么能不去呢?咱们学习了那么长时间,做了好多准备……”夏迩正想无论如何也要说服儿子,赶紧去参加比赛,周刚却发话了:
“他不想去就不要去了,不要强迫他嘛!”
夏迩不理睬周刚,继续说服儿子:“你看机器人你都组装好了,飞机的部件也都是性能最好的,老师也说过,你比好多先学的同学还厉害。再说咱们做事也不能半途而废,是不是?妈妈会一直陪着你的!”
周周却抬眼看看爸爸,目光和周刚的一接触,就马上垂下头,用食指不停地轻轻掐着自己的大拇指,不说话了。
“你怎么了?跟妈妈说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是害怕比赛不好,没有信心,还是真的就不想参加比赛了?”夏迩拉着儿子坐到沙发上,十分温柔耐心地继续说。
“他一看就是不想参加了嘛,小孩子,时间长了,玩腻了呗!”周刚轻描淡写地说。
“是这样吗?玩腻了,觉得不好玩了?”夏迩心里涌出一股焦躁。周周的大眼睛看着妈妈,暗淡到没有一点神采,还泪汪汪的。夏迩皱皱眉,说:“你哭什么?不想参加比赛也不必哭啊!”夏迩泄气地扔下装着机器人的袋子,“不想去就不去了吧,你不愿意谁也把你没有办法!”说完走回卧室里去了。
“儿子,过来!”周刚看见夏迩进了卧室,悄悄地把周周唤到自己身边,“来,先擦擦眼泪。你做的很好,这是爸爸奖励你的。”说完拿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塞到了儿子手里。周周低着头小声说:“谢谢爸爸。”捏着钱慢慢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五)
“夏迩!”夏迩和董婷婷一起逛完街,两人刚刚分开,董婷婷拐进了回家的巷子,夏迩准备到车站去坐车,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喊。夏迩回头一看,是好久没有见过的罗东旭。
“夏迩,你怎么在这里?”罗东旭快走两步追上来,看见夏迩手中提着好几个购物袋,笑了笑说,“逛街大采购啊!”
“……哦。这么巧……你怎么也在这里?”
“刚刚办完一件公事。既然遇到了,我请你去喝一杯咖啡!好久没见了,是不是?”罗东旭歪歪头,语气十分松爽快活。
“好啊!”夏迩也笑。两人一起向附近的一家咖啡厅走去。
现在是下午,咖啡厅里没什么客人,几个显得很慵懒的服务员,眼神没精打采的。夏迩和罗东旭走进来,选了一个角落坐下来。夏迩点了一杯卡布诺奇,罗东旭要了一杯茶。
“你——还好吧?”夏迩扫了一眼罗东旭的左臂。罗东旭看看夏迩,拍拍左臂,说:“挺好!”夏迩勉强咧嘴笑笑,低头搅搅咖啡。罗东旭看上去除了人黑了一点,瘦了一点,基本没有什么变化,好像岁月停在他的脸上,不大的眼睛仍然清明闪亮,看起来神采奕奕。
“你呢?”罗东旭也问,却不等待夏迩回答,继续又问,“你爸爸已经退休了吧?”
“嗯,去年退了。”
“嗯……夏聰也挺好,工作很努力,肯吃苦,表现挺出色。他——好像已经有女朋友了……”罗东旭大概不太关心下属的私生活,连夏聰年底就要结婚的事也不了解。
“嗯,谈了有几年了,已经商定元旦结婚了。”夏迩说。
“那挺好。”罗东旭却并不怎么惊诧,不过夏聰已经二十七八了,要结婚原本也不是令人惊诧意外的事。罗东旭沉吟了片刻,又说:“那挺好!明年生产处要选拔两个科长,夏聰还是很有实力的,他——你就可以不必再操心了。”
夏迩心里有几分欢喜,也有几分莫名其妙的感伤。她淡淡地一笑,说:“你帮了他很多,谢谢你!”
“嗯——我也没做什么,机会还是要靠他自己争取,他很努力。”罗东旭摇摇头,抬头看住夏迩的脸,“你现在已经拿到大专文凭了,其实也可以尝试去做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
“感兴趣的事情?我好像没有什么感兴趣的事情。”夏迩苦笑了一下。
“怎么没有?你文章写的挺好,我听莲城大学的老师说,你的论文是写的最好,说你很有天赋,应该继续发展一下。”罗东旭的眼睛闪闪亮。夏迩抬头看着他,有些意外,有些茫然。
“真的,尤其是教文学的两位老师,都很欣赏你。”罗东旭继续说,“我跟他们一起吃过两次饭。”
“可论文写的好有什么用呢?”夏迩不明白。
“用处大着呢!”罗东旭笑了,“现在有很多单位需要高水平的文案人员,来做宣传和广告策划,还有公关的工作。你现在已经拿到了大专文凭,如果再有一点经验,很容易干到部门经理这样的职位的。”
“可我没有任何经验,甚至都不知道宣传、公关是干什么的……”夏迩脸红了。
“这都可以学,找个地方看看别人是怎么做的,很快就能学会!如果你想,我可以……帮你找个地方,先去帮忙,其实就是去学习。你,可以考虑一下——”罗东旭一边说,一边思考着怎么让夏迩接受自己的建议,又不觉得对自己目前的状况有太大的影响。
“可以,不用考虑,我去,做什么都可以!”夏迩却根本没有丝毫犹豫。罗东旭惊诧地看着她,不相信地眨眨眼。
“真的,你尽快帮我安排,我随时都可以!”夏迩眼睛定定地看着罗东旭,眼里有某种东西在跳跃,不是兴奋,更不是好奇,像是希望,隐秘而痛苦的希望。
“好!”罗东旭点点头,忍不住想去抚摸一下夏迩拽着咖啡杯的细瘦苍白的手……他捧起茶杯,狠命大喝两口又苦又涩的茶,把自己心里那股浓浓的爱与怜,和在那苦涩里狠狠地咽了下去。
喝完咖啡和茶,夏迩和罗东旭乘上电梯下楼。三四点钟时的街上,似乎每个角落都安安静静的,专等着傍晚时分,人流和灯火来冲破它们的孤独和寂寞。电梯从五楼降到四楼。突然有两条手臂环住罗东旭的腰,是夏迩从背后抱住了他。罗东旭全身一震,想要转过身来。
“别动!”夏迩压抑着嗓音,急促地说。罗东旭一动也不敢动。夏迩把脸轻轻地贴在他的后颈处,温热的气息像温热柔软的手指一样,在罗东旭的颈窝里,一次又一次无限温柔地抚摸着,抚摸着,很快他通体都像被这温热浸满了似的。罗东旭握住夏迩交抱着自己的两手,正要转身去抱住夏迩,突然,电梯“叮”的一声响,一楼到了。夏迩猛地松开手,站直了身体,迅速拂一拂刘海,整理一下胸前的衣服。门开了,进来两个女人,也像夏迩一样提着购物袋。夏迩走出电梯,罗东旭紧跟在她身后。
“我走了。安排好了,记得联系我!”夏迩一边快速向前走,一边侧过脸来说,风吹着她的头发,在脖子、耳朵处飞舞。不等罗东旭靠近自己,夏迩向前小跑起来,在第一个岔路口一转,消失了。罗东旭怔怔地立在路边,有一个瞬间,像是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