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凉意透过木板传到白亚寕的背脊。她僵坐在那儿发呆已经几个小时。
她并不知道自己对霍天宇的怀疑,竟然能让他那么难受,自己从头到尾,都只考虑到一种可能性,那就是这件事百分百是霍天宇主导。
”我怎么这么自私?只想到自己不甘让人摆布...。“为了那点自尊,竟然伤害了对她那样好的霍天宇。
她回想起方才霍天宇声音中的无助,心中一揪。现在的霍天宇离家人那么远,他就只有自己了,白亚寕看了看自己那块塑胶的手表,才发现已经过了午夜,霍天宇还没回来。
“糟了!这傻子连外套都没带,出去不是给冻死了。”
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霍天宇的车子还在,“难道走路出门的?”白亚寕想不出他会去哪儿,抓着他的外套,想都没想就出门了。
这会儿店都关门了,街上除了路灯和招牌,黑漆漆一片,怪瘮人的。尽管这个小镇治安一项良好,但这么黑,时间又过了午夜,白亚寕刚出门的时候胆子还挺大,可越走越害怕。
她手上紧紧抱着霍天宇的外套,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想着他应该不会钻什么小巷子,连走了几条大马路,都没有见到他的踪影。
天空上没了月亮,星星倒是大又明亮。秋东交界的星空,猎户星座的大狼牙棒,紧紧压在阿灵顿的天顶,白亚寕努力撑着哭肿的眼睛,借着星光和路灯一路又跑又走的找着霍天宇。
一个小时后,她信步走到了华盛顿广场,见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坐在长椅上,抬着头仰望天空。
也不知道他在那儿坐多久了,树影蔓延在霍天宇的身上,孤独的身影看起来是那么凄凉,白亚寕吸了吸鼻子,有点害怕,又有些犹豫的站定了脚步。
她垂着头,想到方才那场争执,她以为霍天宇会解释,谁知他头也不回的就离开,如果现在他还在生气,那该怎么办?
这一犹豫,又是十分钟过去,霍天宇打了个喷嚏。
白亚寕听到这个喷嚏,也不顾接下来的情况会有多尴尬,她走到了霍天宇的身后,抖开了他的外套,从背后像替小朋友围兜巾的方法,围在霍天宇的身上。
“对不起。”白亚寕有些委屈的先开了口。她在口袋里掏出了几张餐巾纸,皱巴巴的,可能是昨天剩下的,从后方递给了霍天宇。
“谁让你这么晚出门的?”黯哑的声音没什么气力。
几个字才出口,白亚寕就又忍不住眼圈红了,他这样关心自己,自己却是怎么待他的?
“你。”白亚寕哽咽地吐出一个鼻音很浓字,她清了清嗓子。
“我出门就是为了让你待在家,这么冷,又这么晚了,你是傻吗?”霍天宇讷讷道。
“跟我回家好不好,这儿好冷。”白亚寕顾不得他还在生气,走到了他的前头。她弯下腰,伸手碰了一下霍天宇的手,跟冰块一样。她想帮他把手捂热,赶紧用双手搓着他的大手,一面哈着气。
霍天宇缓缓转头,像个精致的石像,没什么表情,眼光也无法聚焦,看着疲累,只是喃喃地说,“小宁,我没有参与你的奖学金的事,你相信我吗?”
白亚寕眼眶又湿了,忙着点头,“我相信,我相信,就算是你给的,也无所谓了。”
她唇边一抹苦笑,半蹲了下来,苍白的小脸仰头看着他,“我想通了,没什么事比失去你更让人难受,你摆布我也好,没有也罢,怎么样都成,跟我回家好不好?我不想你生病。”
“我真的没有。”霍天宇皱着眉,“你质问我的样子,让我好难受。我好不容易,跟你这么靠近了,我怕你又要把我推开。”
白亚寕摇摇头,“是我不对,我放不下那点骄傲,你知道,我跟父亲虽然穷,却最讨厌别人自以为是的施舍。”
“小时候迟交午餐费,学费,我宁愿让老师罚站,就算被笑,我都不说原因。“‘
”以前父亲开小酒吧的朋友,看到我穿旧衣服,多给了父亲一点薪水,父亲都严词拒绝。”
“我想,对于别人的好意,我常常是以敌意来回应的。”她低下了头。
霍天宇的背终于从椅背上直了起来,方才给围上的外套,掉了下来,他弯着有些僵硬的身体靠向半蹲在他跟前的白亚寕,脸贴在她的耳畔。
“我不在乎世界上任何人怎么说我,可是你不能,不相信我。我怎么会...把你当物件一样摆布?”
“我都不知道,我在你心里,可以这么恶毒。”霍天宇干涩的声音,从白亚寕的耳际,一阵阵直刺进了她的心。可能在外头坐久了,他的唇角冰凉。
“是我不好,我们回家再说好不好?”白亚寕柔声劝着。
“我...我腿有点麻,站不起来。”
白亚寕一惊,又把毛呢外套让他好好穿上,紧紧的帮他扣好几颗钮扣。
“我帮你按按腿。”她把霍天宇的一条腿放在了自己腿上,轻轻地按着,牛仔裤冷硬得像结了层薄冰,她眉心拧成一团。她知道霍天宇颈子后面那些肿块,随时都在等待着他的免疫力降低,今天晚上这一出,都不知道明天会造成什么伤害。
霍天宇轻轻哼了一声。
“我下手太重了吗?”白亚寕急忙问。
他摇摇头,幽幽的说,“是你弄得我有点痒。”
白亚寕脸一红,缩了手,把他的腿推了开来。“我不是故意...唔”,霍天宇冰冷的唇已经贴了上来,白亚寕方才走路来的那点热气,很快在他唇齿间消耗大半。
几番纠缠,霍天宇的脸庞有了些温度。白亚寕轻轻的推开了他,“外面好冷,我不想你生病,像上次那样多惨,先回家吧!”
“那你欠我的怎么办?”霍天宇轻声细语的追讨着方才受到的委屈。
“我刚道过歉了,你也有错,你不把话说清楚就自己跑出门,害我这么晚还冒险出来找你。”她拉起霍天宇,两人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我要小小的惩罚你,然后再补偿你,你说好不好?”霍天宇的语气似乎很平和,不像是要弄什么鬼。
“为什么不一笔勾消就算了,既然我们俩都有不对的地方?“
”不行,你伤得我多。“霍天宇冷着脸。
”好,随你,只要你不生病,乖乖回家,我弄点姜汤给你喝。“
姜汤弄好,已经清晨两点钟,白亚寕蹑手捏脚的上楼,怕吵醒山姆夫妇。才开门,霍天宇已经把自己包裹在被褥里,缩在床的一角。
”我不想喝姜汤,太辣。“他皱眉。
”你嘴唇冻得发白,手脚冰冷,快喝了,我好累,我也想睡觉。“白亚寕央求着。
”你方才不是说要惩罚我吗?喝完才可以!“白亚寕又是哄又是骗,好不容易才让霍天宇不情愿的喝完了一杯姜汤。因为山姆家没有红糖,这姜汤就只有姜味。
”没有糖的你也拿来给我喝!“霍天宇一嘴辣味,皱着眉嫌弃不已,但身体倒是从内到外暖了起来。
白亚寕松了口气,”好累,晚上折腾太久了,晚安,我得睡了。“
霍天宇的身体已经靠了过来。
”冷吗?“白亚寕问。
“还好,就心里有些冷,想靠着你,这个惩罚是不是太轻了?“霍天宇的声音疲倦中带着一丝苍凉。
“那你还想怎样?”
“不怎样,我答应不会动你,就是不会,当作练习,像那些练习曲一样...。”他几乎是咬着白亚寕小小的耳垂说的。
霍天宇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自己也慢慢的迷糊了,轻轻的抚着白亚寕的脸颊,将她搂进自己怀中。
今晚这样一闹,他对白亚寕更理解了,原来,那个坐在柜台后安安静静的女孩,自尊心这么强,她不诉苦,不要求别人帮忙,宁愿一个人在路上艰难地走着。
在别人看来举手之劳就可以帮她解决的困难,她宁愿自己千山万水,踽踽独行,也不要一分别人的同情,原来,他俩这点上,是如此雷同。
颈后,有点烧灼的涨痛,在霍天宇心头聚了一块乌云。他试探的往自己的背上摸去,又发现了新的一处,肿了起来,他心中一凛,忖着这病看着又要发作了。
———————————————————
大三下学期末的那一场病,让他的人生几乎停摆,原本要在准备在琴房跟白亚寕告白的,却在那一天,他进了医院。
他原本订了一大束长茎白玫瑰,送到了霍天宇家门口,可惜订花的人已经进了医院。
学期末最后一天,八号琴房外只有白亚寕一个人。
他在医院里,手上挂着必须在时间内施打完的针剂,毫无反抗的力气,他只能想像白亚寕小脸上的失望神情,可他无法阻止这一切。
如果不做标靶治疗,每天二三十颗的类固醇药丸,迟早也会毁了自己的肾脏。几个暴毙的例子,他也听医师说了,他别无选择,那些可怕的肿块以及红紫色的斑已经蔓延开来。
这一切回想起来就是一场恶梦。
霍天宇那头茂密,黑亮的头发掉得斑斑驳驳,体重增加两倍多,他认不得镜中的自己。那一年,他让人把房间所有的镜子都收了起来,他更是不敢到图书馆去。
打完针剂,又过了大半年,头发长回来了一些,斑退了一大半,体重还没全部恢复,气色仍然死灰的他,曾经偷偷回到过学校。
正巧,那天他遇上了江远青,在餐厅外的长凳上,他正慢慢靠近白亚寕,伸出了他的长臂犹豫是否该圈着白亚寕。
白亚寕当时好像感应到什么似的,不经意的转了头,好似察觉他身后有个炽热的眼光正在盯着她看。
江远青对自己没有得到百分百的注意力,忽然感到不耐烦,他双手搭上了白亚寕的肩头,把她的身体硬转过来,面对着他,温柔的对白亚寕说,“我们交往吧!”
那是霍天宇最后一次回到学校。他不敢看白亚寕点了头还是摇了头,他喘着粗气,迈着沉重的步伐逃开。
那天夜里,霍天宇在自己房间里吐了几次,最后没东西可吐的时候,他只是干呕,呕到胃抽了筋。
像只受了伤的野兽,在寂静的旷野中呜咽,连伤口都懒得舔舐了,他瘫在地上,瞪着漆黑的房间,什么都想不了,也动不了。连个亲近可言说的家人都没有,唯一疼他的外婆不久前也过世了。
他就这样不明原因烧了几个日夜,又进了医院,好一阵子才康复。也在这个时候他的心起了一层比原先更厚的茧子。
直到两年前,他意外看到父亲基金会赞助学生的名单,竟然是他铭刻在心的那个人,他干涸如荒漠的心田,才发出了一小根绿芽。
霍天宇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看着一旁已经熟睡的白亚寕,轻轻捋了她脸上给自己揉乱的碎发。
“你的学费我会帮你补齐,这是我欠你的。“上回自己身上的病全发也拖了半年,他掂量应该可以耗一阵子不上医院,如过到时候真的要治疗,再想办法。
霍天宇决定自己手边那几万块的余钱,既然不够拿来治病,倒不如花在最有收益的地方。反正这种免疫系统的病,也根治不了,保不定,哪天就全好了呢?
他一面在心里安慰着自己,一面看着身旁苍白,微血管几乎透肤的白亚寕,此刻呼吸均匀睡得香甜,他轻轻吻了她红肿未退的眼睛,忍不住跟着她一起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