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两点,斯洛瓦画展的开幕式终于开始了。
停车场挤满了车子,平时停车场只有海鸥,今天,海鸥只能停在车子上。
白亚寕心想,这么多人来应该都是冲着老板瑟西的面子吧。
只是未料想,瑟西本人竟然出席了。
一台黑色的加长型礼车缓缓驶入这栋白色建筑物的门口,约翰今天兼差当司机,他帮瑟西开了车门,似乎所有人的呼吸都停了。
瑟西今天的短发特别吹整过,银闪闪的,一袭湖绿色鸡尾酒会样式的连衣裙,闪着丝缎的光泽,黑色的毛呢荷叶收边小夹克,又以一点点帅气,中和了有点太正式的洋装。
黑色的漆皮高跟鞋,这七十岁的老太太驾驭得毫不违和,优雅中又带着强大气场。
看来素净的装扮,画龙点睛的以一颗晶亮的方型大白钻,银色细链垂坠在颈子上装饰,提醒大家她地方大族的身份。
白亚寕的脑子里,想起了一首”久石让“的曲子“人生的旋转木马”,从钢琴独奏起始,后面配置华丽的弦乐,木马转动由慢转快,让人心驰神往。
瑟西身上那种属于上个世纪的优雅从容,白亚寕只在油画作中见过,第一次在真实生活中,竟有人可以带给她这样屏息的感受。
瑟西向自己走来,白亚寕忍不住赞叹,“你今天真的是...”
“我知道,让你惊艳了。”她似笑非笑的说,拍了拍她的肩头。
白亚寕对这个幽默的开场,想不出什么聪明的句子应答,只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老板,走吧!大家都等你开场呢!”约翰伸手虚扶她的手臂。
像圣经中的摩西分开了红海一般,众人自动在大厅中让出了一条道路,纷纷点头跟瑟西示意。
那些俗气的,妖娆的,市侩的,也参杂一些真心的憧憬眼光,仿佛都撼动不了瑟西,她就是她,无论外界如何反应,她都岿然不动。
白亚寕忽然想要成为和她一样的人,坚毅而高雅。她拿起了麦克风,做了一个开场。
“欢迎各位,我真的没有料想到今天会有这么多人有兴致,愿意开半个小时的车子来到米尔美术馆。在请今天的主角斯洛瓦大师说话前,我想美术馆的主人瑟西,也希望跟各位说上几句话。”
“欢迎瑟西。”白亚寕递过了麦克风给她。
瑟西气场之强大,原本几个还在靠近大门,在远处小声聊天的人,此时都安静了下来。
“好久不见,从我丈夫过世后,米尔美术馆就没有像今天这么热闹了。”瑟西对大家浅浅一笑。
“今天来的人,多半都是在这镇上扎根数代的人,从你们的祖辈这镇上的繁华,到如今镇上往没落的方向前进,我想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回馈给这个社区。”
“今天的盈余,本美术馆会回馈给地方,类似翻新戏院,整修古迹,甚至往后有人来办影展,都可以由这笔基金支出。我个人更会捐出同于今日盈余之数,让这个小镇不是只有在夏天才有生命,冬天却成为鬼镇。”
“把你们买游艇,在别州买别墅的钱,只要拿出一小部分,我相信,会带来就业机会和减缓人口流失。”
来宾中有些露出嘲讽的表情,但大部分老者,却像是陷入回忆一般,记起了阿灵顿也有风华正盛的那段时光。
“罗德列克,你还记得你祖父说过,以前很多画家曾经来我们镇上写生吗?”瑟西指着其中一个衣冠楚楚的老头。
“是的,麦特史密斯,马克布莱恩...等人,都曾经投宿在我的旅馆。许多作家也曾经来我们的海岸边找灵感,短篇小说名家威尔许就曾经来过。”
瑟西点点头,
“文化与艺术,是自然景观外我们还可以再努力的,阿灵顿不是老了,是我们忘了他的美貌。不要抛弃这个让我们茁壮富有的地方,让我们为自己的社区多做一点贡献。”
“现在让我们欢迎斯洛瓦大师。”瑟西把麦克风转给了斯洛瓦。
台下一片安静,方才那个经营旅社的老者,爆出了掌声,然后,是如雷的掌声。
斯洛瓦接下了麦克风,
“我先坦承,我之前对m国人的想法不是很公平,我总觉得很多不如你们富裕的国家,参与文化活动的程度都比你们m国人更高。”
“我以为m国人只崇尚次文化。”
“可瑟西方才的一席话,让我很感动,我今天也捐出我最喜欢的两幅画,作为你们复兴镇上的文化基金。”
“以前我总觉得人们应该自己走入艺术,懂得欣赏艺术,可这几天和一个强迫我当场示范画画的女孩相处,我觉得我有责任“推广”艺术,让大家不要害怕,并且更愿意亲近。”斯洛瓦边看了白亚寕一眼。
白亚寕讪讪的笑了。
“所以,今天我们在室外弄了十个画架,各位有兴趣的,去碰一碰画笔,调一调颜色,有基础,没基础的,都可以开开心心的过这一下午,有什么绘画方面的问题,我很愿意跟大家切磋。”斯洛瓦一改前几天那种桀骜不逊,懒得解释一切的高傲态度。
“那么我就不说废话,先做个示范,让大家看看一幅画的诞生好吗?我就四十分钟,没兴趣的人一旁吃喝聊天去,我也不介意,有兴趣的人你们就看着。”斯洛瓦的耿直,让在场宾客颇为欣赏。
大厅里有一架方形古钢琴,这是直立钢琴发明前,为了节省空间所发明的钢琴。
斯洛瓦看中了那钢琴的形状,让路易去站钢琴旁边,
“白,你也去那儿,站在路易旁边,看着他。”
白亚寕之前答应了当斯洛瓦的模特,这下也不好推辞,跟斯洛瓦挤挤眼睛,小声说,
“等下你从那些个贵太太选一个出来,做个二十分钟的示范,我求你了!”
斯洛瓦摆摆手,让她少废话。
两人站在钢琴边,旁边又有一个阔叶盆景,他们这么一站,已经很像印象派画家雷诺瓦画中的人了。
路易深棕色的西装头,今天特意用发油分边,金边眼镜,配上白色西装。他绿色深邃的眼眸,静静的看着他对面的白亚寕。
白亚寕觉得有些尴尬,毕竟若是要专注看路易四十分钟,除了上课之外,她并不想有这种经验。
白亚寕挑了个简单的站姿,稍微旋转了上身一点,稍稍弯腰靠着琴边,单手插着腰,希望斯洛瓦可以做出有趣的构图,并且同时可以避开路易的眼光。
此时,一个穿黑色窄版西装的亚洲男人,不知从哪里冒出,走进了画面,白亚寕倒抽一口冷气,
“霍天宇,你不要闹。快离开!”
她压低声音,尽量不动声色的劝他。
偏霍天宇假装没听见。
今天的他也是小马尾造型。收不拢的碎发,他塞了耳后,眼神仍然邪气但闪着一种魅惑的光。
宾客不觉突兀,以为是美术馆安排的,没人對他的出現有异议。
几个女宾客更是交头接耳讨论这个东方脸的英俊男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斯洛瓦皱了眉头,正要发作赶他走,霍天宇转头跟斯洛瓦点头行了个礼,眼神绞结,像是忽然冒出的魔鬼,也不多说什么,掀起了钢琴盖,两支纤长的手开始在琴键上飞舞着。
“帕格尼尼练习曲,作品S.141”斯洛瓦喃喃自语。
“也太刻意了吧!故意选李斯特!”白亚寕在心里暗骂。
果然,也会弹钢琴的斯洛瓦,原本已经起身想把他轰走的姿势,这会儿又缓缓地坐下,觉得这个安排比原本的构图更妙!何况李斯特一直是有匈牙利血统的斯洛瓦,最熟悉的作曲家。
这首炫技的钢琴曲,一下字就抓住了斯洛瓦的心,他不动声色,像是怕破坏此刻画面的平衡,竟然起笔开画了。
宾客们已经让霍天宇的琴艺给折服,再加上大师现场示范,都觉得今天来对了!这是一场声音以及影像的飨宴,赞叹声连连。
斯洛瓦先大块面的用深色以及暖色把背景做了一大片晕染,再拿纸巾快速的擦出三人的关系位置,和明暗。
一个观众发出赞叹,
“一张厨房纸巾在他手上,简直比刷具还要管用!”
现场有许多本来抱着”应付太太要求“,“给瑟西面子”心态来的人,此时也纷纷驻足,像是欣赏魔术表演一般入神的看着。
琴键飞快地敲打钢弦,斯洛瓦的动作也像是被音乐节拍控制了一番,恣意在画布上游走。
霍天宇又挑了一首技巧极高,节奏飞快,萧邦的“幻想曲”,斯洛瓦像是著了魔一样,一下点描,一下厚画,抹去,再补上,再用刮刀刮去,动作流畅快速似乎全不需要思考。
观众像是在看幻术一样,不到十分钟,那三人身都已经有了最基本大块面的颜色。
至于钢琴,斯洛瓦拿起方才洗笔的溶液,肮脏的棕绿色,他随意涂了些在画布上,因为有点稀释,不听话颜料像是眼泪一样流出了两道不受控的轨迹。
有人觉得这是败笔,也有人等着看他怎么收拾不在计画中四处窜流的颜料。
可是斯洛瓦根本不打算收拾,他最喜欢这种意外的惊喜。
剩下五分钟,斯洛瓦早就把衣服上的明暗大制作了处理。现在可以清楚的看到这三人跃然纸上,白亚寕的黑色的小礼服,跟暗色背景几乎融在一起,可她的小脸正专心的看着霍天宇,这个安排反而让她的表情更跳出来。
霍天宇背对着斯洛瓦,但姿势最为鲜活。
路易则是侧脸稍稍转向霍天宇,一首拿着酒杯,优雅但缺了点生气,高挺的鼻梁让人想起大卫像。
微微向下的嘴角,有种希腊天神,无意间流露出人类才该有的嫉妒表情。
至于模特儿这边,可就不是只有构图跟颜色那么简单的事了。
想避开路易眼光的白亚寕,在行云流水的琴声中,无可抗拒,像是著了魔似的让霍天宇给吸进了他的宇宙里。
白亚寕眼睛里已经自动把背着光的宾客通通模糊掉,只剩下发着光的霍天宇。
她的魂魄完全地给勾了去,对面的路易冷冷的看着这一切,他轻叹了一声。
无奈,白亚寕自己竟浑然不觉。
霍天宇每换一首曲子前,眸光都会斜斜往上一看,左眉一抬,像是故意要撩拨白亚寕的心绪,流光溢彩的眼神,和白亚寕如痴如醉,迷茫的眸子碰了个正着。
霍天宇唇角一勾,一抹邪气的微笑,白亚寕呼吸都差点停了,两颊迅速绯红,这才收敛了心神,急忙将眼神转向。
这回她看着路易,算是礼貌吧,冷落了他那么久,白亚寕抛给了一个友好的笑容,路易也有礼貌的回了个微笑给她。
四十分钟,斯洛瓦还舍不得停笔,他最后稍稍在白亚寕的唇角,绘出精准的一笔,把白亚寕嘴唇微微打开,隐约露出一点点的牙齿。
笔落那一刻,全场一阵如雷掌声,此起彼落的赞叹不绝于耳。
许多人都忽然都有胆子,问起了他们这辈子曾经想问关于绘画的问题,无论问题有多么基础,多么进阶,这些与会的人直到此刻,确实是身心灵全数投入了。
整个下午,无论是花园中宾客实际参与绘画,或是斯洛瓦又让一个富太太当模特,只花了二十分钟,便多弄了几千块入了荷包,盆满钵满,所有人都很尽兴。
活动结束后,大家还意犹未尽,一直问下一次什么时候会有这种活动?
也有人问瑟西,那帅气亚洲钢琴家的来历。
瑟西打趣的回答,“魔鬼,极度有魅力的魔鬼。”
活动结束后,白亚寕得留下来善后,路易想要留下来帮忙,却给斯洛瓦叫了去,斯洛瓦想要先离开。
“没关系,你们先走吧,斯洛瓦先生累了一天,我等下自己回去。”白亚寕此刻难掩兴奋之情,因为活动算是非常成功,全数的画都让宾客一扫而空。
瑟西招招手让白亚寕过来,
“你那些酒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
白亚寕脸一红,
“我就五百块预算,还要印海报那些的,真没办法。谁知道那些印着画的饼干,竟然也被吃个精光。”
“我刚那句话是称赞你!”瑟西挑眉,
“那些俗物,一个个装腔作势,这些酒配他们,刚好。”
“那天想要在俱乐部找你麻烦的男人,我听说了,他今天不也乖乖地买了他太太的画像!”瑟西抬着下巴笑道。
“很久,没有像今天这么尽兴了!谢谢你。”她顽皮的掩着嘴笑了几声。
白亚寕有些感动,抿抿唇,
“不,谢谢你,给我机会。“
”喔,衣服干洗完后我会拿去还你。”
瑟西白了她一眼,
“干洗过的你让我拿去店里还吗?”
“啊,那怎么办?那些衣服我可买不起。”白亚寕觉得确实不妥,可她也买不起这件礼服。
“让你买了吗?那就是买我自己一个面子!我的员工在重要场合,得穿的得体,你留着吧!就你那三围,谁穿得进啊?“瑟西说完,再度扫了白亚寕上围一眼,摇摇头,叫上约翰,两人就离开了。
“这老太婆!”她嘴角又抽了抽。
白亚寕一个人开始收拾所有的东西。
方才那张斯洛瓦的画,还静静的在画架上,她忍不住驻足凝视。
“怎么把我画的,好像很爱慕弹钢琴的人一样?”白亚寕心中暗骂斯洛瓦这老头,真会加油添醋。
”我弹了一下午的琴,你怎么连声谢都不说。“一个声音从角落响起,白亚寕才想起来,还有一个人在现场。他转头,霍天宇靠在白色的柱子上,两手抱胸站着。
”啊!谢谢,你刚乱入画面,我好怕斯洛瓦大发脾气。“
”没想到你钢琴竟然弹得这么好,不念音乐系,还真可惜了。“白亚寕盯着他。
霍天宇像没听见这句称赞一般,
”我还是第一次用这种方型钢琴,没想到音质跟直立钢琴没有差太多。“
“在我想像中,我以为它会发出类似大键琴的声音呢。”
“弄好了我们赶紧走吧。我累死了。”霍天宇此时看来确实有些苍白。
“你没事吧?脸色不太好。”白亚寕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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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握着方向盘,一旁是叔叔滔滔不绝的讲着下午几个小趣事。
“叔叔,”白“竟然把画展办得这样盛大,真是我始料未及。当然,很多人是冲着瑟西的面子,不过如果”白“不勇敢的开这第一枪,怕今天也是不会有这样的场面。”
“小子,你是不是喜欢她?跟她表白了吗?”斯洛瓦问。
“还不确定,不过,我跟她说两次,我们不再是师生关系,这么明显,她一定听得出来。”路易讷讷的说。
“什么?这我怎么听不出来?”斯洛瓦不太懂书呆子的逻辑。
“我称赞过她漂亮,这很明显吧?”路易冷静的推了推眼镜。
“我恐怕你怎么想都无关紧要了。”斯洛瓦开了点窗户,让海风灌进车内。
“你没看见她的眼神,她看那个钢琴小子的眼神。”斯洛瓦看着窗外。
“我看见了。”路易语调忽然转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