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行吗?为什么要找个留学生来这儿当柜台?”那个叫约翰的矮胖男人,用鄙夷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着白亚寕。
白亚寕对这样灼热的目光不太习惯,脸微微的红了,但是很不舒服,芒刺在背的感觉。心里揣想着,应该是衣服太寒酸,两只手下意识的绞握一起,但脸上自信的假笑却没有退缩。
男人身旁的老太太,目光凌厉的从眼镜的后方透了出来。仿佛要把白亚寕的前世今生一起看透一般,时光似乎赋予她识人的滤镜,只一眼,她就能穿透白亚寕的心底。
。老太太听见了那矮胖男人的话,面上却平静无波,好像方才那男人不曾开口一般。
“优雅可以培养,坚韧,却是与生俱来的。”老太太扶着眼镜笑笑对着约翰说,一边低眼扫瞄着白亚寕的履历。
那男人冷哼一声。
“美术系油画组毕业...现在主修是艺术行政?为什么不修创作呢?”
老太太微微挑着眉带点质疑,只是那泛着金色光芒眉毛的上扬,在皱纹中隐藏得很好,白亚寕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改变。
“我想实际一点,毕业就能养活自己。我男友是搞油画创作的,他说我的才华不够,走创作路线肯定没法儿出头。”白亚寕尴尬地笑了笑,直视老太太的眼神。
老太太点点头,不置可否,岔开了话题。
“没有工作证吧?”她问。
白亚寕微笑摇摇头,其实她今天来应征柜台工作,已经准备好被拒绝,毕竟这不是中国餐馆,非法打工是种可做不可说的事,这可是个小有名声的美术馆。
“那么,你就说你是义工吧!薪水付现金给你,但我也担了些风险,所以你的时薪会比基本工资低一些,可以吗?”老太太眼光回到了履历上。
白亚寕感谢的看着老太太,“谢谢,我没有想到您会愿意让我在这儿打工。我会全力以赴。”
“义工。”老太太提了声调纠正了她。
“是,义工。”白亚寕有些感动。
“小女孩,不要太早苍老。年轻的特权,就是可以承担风险。“
”别人说什么,跟你真正想做什么,一点关系都没有。”老太太抬起细瘦的手臂,指了指美术馆后面那扇小门。
“如果你想画画,周末可以在后面的仓库或是花园练习,画具和颜料都有厂商供应,林布兰特,牛顿,瑟琳尼耶,这三个牌子...你觉得还可以吗。”老太太推了眼镜,拿起了方才放在桌上的那只保养得宜的黑色小牛皮包,取出车钥匙,踩着她的黑色矮跟长靴,走向了门口那台黑色的林肯大房车,方才那个男人,为他开了车门,恭恭敬敬的扶着她上车。
自从白亚寕来到这个鬼不下蛋的m国小镇——阿灵顿,已经快要半年,在美术馆工作也有一段时日了。
下飞机的那个瞬间,又搭了巴士好几个小时,才辗转来到这儿。
小镇上有个很小的大学,学生不到两百人,这也是唯一她申请到奖学金的学校。
原本在三线城市长大的她,以为自己要到m国终于有机会见识到这个地方的热闹繁华,孰不知,下了飞机才知道,这儿大概是一个连五线人口数都够不上边的沿海小镇。
大学毕业后,白亚寕靠着接美工案子,加上打两份零工维生。不是她不愿到大城市闯荡,而是父亲的身体不好,她想要就近陪伴,毕竟她是父亲唯一的女儿。
她记得父亲走的时候,手中攥着一本银行存折。
“亚宁,爸爸很想出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可惜看不到了。答应我,你得帮我完成心愿。“
”我也没什么东西留给你,你亲戚也不多,本来就是飘萍,既然如此,不如飘到更远的地方去。“
白亚寕安静的点点头,握着他的手,凝住嘴角那丝强撑出来的微笑,听他说完最后一句,眼泪才悄然的滴下。
办完父亲丧事后,她就像浦公英一样轻飘飘的飞到了这个小镇来。她记得办丧事的过程,男友江远青,正在赶着毕业画展,没时间参与或是帮忙,她也不好打扰。
至少,他在公祭那天出现了,白亚寕这样安慰自己。
尽管来了二十分钟不到,他还是百忙中抽了空。
白亚寕心里是很感激的。
全身着黑色的江远青,高大的身形让他看起来更肃穆,他搭在白亚寕肩头的那只大手,让衣服衬得特别白皙。
“亚宁,我支持你的决定,你想完成父亲的遗愿,便去吧。我会在这儿等着你的。”江远青给了她一个紧紧的拥抱。
他异常的干脆,不知道为何让白亚寕心里有点空落落的,但转念一想,这不就是自己要的吗?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出国那天还是表姑送行的,刚毕业的江远青正在参加学校讲师的面试。
白亚寕理解,这世上不是各人都让各种事捆绑着吗,自己出国这个决定江远青能大度的答应,并且支持,她已经很知足了。
大四那年,白亚寕坐在学校餐厅前的长椅上,看着远方的音乐系大楼,若有所思。
已经在读研的江远青和她已经熟悉了一年之久,尽管江远青故意找着各种名目与借口出现在她的生活中,逗她,撩拨她,白亚寕却一直没有答应他的追求。
原因很简单,她的心里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她已经等了他一年,白亚寕对自己说,“如果依约的时间不出现,那么,我就不等了。”
这是学期最后一天,也是毕业的同一天,白亚寕踩着小快步,依照约定到了音乐系大楼的四楼,八号琴房。
她里了里自己有点发皱的长裙,又拨了一下方才上楼,让风给稍稍拂乱的头发,来到琴房的门口。
她有些紧张的举起了手,迟疑该不该敲门进去,还是在门口等等?
“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是不是很荒谬?”一向保守谨慎的她,没想到自己竟然会为了一个只见过一次面,那次见面他还用口罩棒球帽遮掩自己的男人,整整守了一年。
好友陈冠纶曾劝告她,“你这人还没交过男友,不懂得男人的坏,如果他是骗你的呢?”
“如果他那天就是跟朋友打赌,想要盲目的跟一个女生在校园里接吻呢?”
白亚寕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只知道,如果她今天不来,那么她这辈子会永远带着遗憾。无论结果如何,她都想要一试。
她勇敢地伸手敲了敲门,琴房里没有任何动静,“一年前也没约时间,干脆进去等好了。”
琴房里因为学期末,收拾得干干净净,此时却显得十分清冷,没有人气。白亚寕安静的在钢琴前的长椅上坐了下来,脸对着琴房的门,双手放在大腿上,坐得端直。
渐渐的,太阳已经斜射,白亚寕原本直立的背脊,此时己经疲惫,找着最轻松的弧度弯着。
“陈冠纶也许是对的,他不会来了吧?”白亚寕讷讷,望向门上的小窗,和她数小时前进门的时候一样,透着一方光亮。
又等了几小时,那一方光亮已经暗淡。白亚寕坐在地上,背靠着钢琴的侧边,她看了看手表,已经是晚上七点,忍不住叹了一声,眼底有点水气,觉得委屈又疲惫。
就在她要放弃的时候,一阵脚步声在走廊响起,白亚寕嘴角泛起一丝微笑,这么长的等待总算没有白费。微微颤颤的撑起身来,双腿早已经发麻。
她靠着钢琴,等待着那脚步的到来,琴房的终于门开了。
“白亚寕,我找你找了好久,你在这儿干嘛?”
她脸上的笑容褪去,推门而入的是江远青。一滴眼泪从她缺乏表情以及毫无血色的脸上滑过,白亚寕赶紧用手背抹去了那点狼狈,故作镇定。
“我在找琴谱。”方才因久坐而麻痹的双腿还没完全回复,她踉跄的跌了一下,江远青一把将白亚寕拉入了自己的怀中。
“你是不是在等人?”他问。
白亚寕默不做声,推开了江远青。
他那对浓黑的双眉紧锁,柔声说,“我追你追得这么辛苦,你就为了一个不愿意赴约的人让我等这么久?”
“你怎么知道我在等人?”白亚寕除了自己的闺蜜陈冠纶,并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
“嗯...我猜的。”江远青眼神有点闪烁,轻轻的捏着白亚寕的肩头,“跟我在一起吧,无论你在等谁,他要来早就来了,不会放你一个人在这儿。”
白亚寕神色颓然,心里空了一块,江远青揽她入怀,“我会好好待你,我们交往吧。”
她闭上了双眼,疲惫得不再反抗。
想起这段往事,白亚寕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触着美术馆一大片有两百年历史的玻璃。
早期的玻璃不似现在的那么薄透,那么冷冽。
带点微微的暖色,还有一些杂质,气泡,越往下方越厚。
她特别喜欢感受窗玻璃下方那些不太齐整的突起,父亲曾说,
“玻璃是液体,只是流淌得特别缓慢,每块突起,都是一段时光,一个片段。”
只是,本来该有一段她和那个失约的男人该有的时光,该有的片段,却不知道去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