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微入城时,天守旁,光线晦暗的菩提堂。
方形拱台上的火焰劈啪作响,三十来个黑衣僧侣们肃然地绕着火堆趺坐,下身纹丝不动,上身配合嘴唇嗫嚅,前仰后合地捏出手印。
整个僧群底下是一幅陀罗尼经咒,光影晃动,看起来像深邃的、庞大的、绽放又闭合的莲花。
“主尊欢喜自在天,请您以及您身口意的极深秘密誓言……恒时加持成就于我,使我与您无二无别……”
僧群中心,跪坐在莲花之芯的紫衣和尚正是曾被桔梗击杀一次的空相海,如今的松波直道。
紫衣僧快声颂咒,一连串宏大的音波从口中迸发,掀起的劲风几乎将滚滚浓烟劈开。
他缓缓地抬手伸入焰火,钻心的疼痛从指尖传出,同时,泛起金光的瞳孔里闪过层层画面。
他看见了在外城驱使妖怪对抗军队的张微,看见了被两名神官拦住的椿,看见了几个仇视他的大名在屋内密谋,看见了回归枫之村的桔梗背着一筐药草……
只是瞬息,思绪从芸芸众生栖息的色界天抽离,受到冥冥中的主尊【大圣欢喜天】加持,视野向过去的时段延伸。
时间逆流,万物倒转。
他又看见了兵卒和盗匪在大大小小的战场上厮杀,看见了一颗妖树将根须扎入成堆的尸体,形如人面的诡异果实从枝头掉落,一边簪发戴冠的白袍老人正小口咀嚼妖果,唇齿间残余的碎屑像是肉糜。
紧接着,他的眼眸如同日轮般投向西北方,轻易便找到了桔梗,这拥有浩瀚灵力的巫女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握紧长弓,脸上露出严肃至极的神色。
没等他继续观察,桔梗猛地抬头转向天穹,射出携带耀目光芒之箭。
凌厉的白光如流星经天,直逼松波直道窥视世间的天眼。
松波直道却早有预料,他抓起一柄小铁斧掷入火堆。
“帕、咤!”他短促有力地呼喝真言,护摩坛中供奉本尊的火光蹭地一下涨高几尺。
只见半空火浪席卷,粗大的金光如撞槌般一闪而逝,重重砸中桔梗肩膀。
与此同时,利箭也贯穿了天眼。
“啊!”
坛城外围的黑衣僧眼前发黑,内圈的黑衣僧口鼻喷血,只觉脑袋像是被斧头砍成两半,发出压抑的惨叫。
最中心的松波直道受到反噬最重,皮肉内陷,面色涨紫,两颗眼珠充斥着血色,还在不断地膨胀,几乎马上要爆成血雾。
就在这时,他背后出现一尊模糊不定的外相,体态时男时女,象头上的神色时而狰狞时而慈悲。
松波直道深深的垂下了头,锥帽沿垂下的华丽长锦缎遮住了面孔。
皮肤渗出的细密血珠濡湿了僧袍法衣,他在极度痛苦中一直喃喃念诵着咒语。
右手向上捏出与愿印,被火焰烧焦的左手忽然颤抖着用力震荡金刚铃,纷纷扬扬剥落的金漆顺着躯体划成一个大圈。
“唵,主尊欢喜自在天,请您以及您身口意的极深秘密誓言......恒时停驻诸法界......爱护我、怜悯我,赐予一切殊胜成就,令我清净一切罪孽......无分别、大方便.......”
少数伤势不重的黑衣僧盘腿坐定,合手跟随松波直道一遍遍地重复念诵本尊经,后续恢复清醒的黑衣僧自发加入念诵,肃穆神秘的诵经声越来越高,最终震得房梁屋瓦嗡嗡作响。
松波直道合上眼皮,渗出冷汗与黑血的五官不断抽搐,如鬼怪般恐怖,身体缓缓压下,以头抵地,双手高高的向上托举,示意奉献、布施。
层层叠叠的法衣起了涌动,底下出现无数鼓包又凹陷,那是侍奉大圣欢喜天之鬼怪“毘那夜迦”从天外降临,正在分食他的血肉!
不够,他仿佛听到大圣欢喜天在他耳边大声怒斥,还不够!
松波直道于是将手边的金刚杵、金刚铃统统投入护摩坛,使得焰光再次高涨。
一个个黑衣僧惊喜地睁大了眼,嘴中喃喃:“寻声救苦、杨柳宝瓶,除了天部相的忿怒身,上人还修出了菩萨相的寂静身?!!”
同时拥有忿怒身与寂静身,这放在东密修行体系里是难以想象的成就,找遍古今也找不出十人。
只见背后那尊象头虚影赫然分化为二,一男一女,右边端庄雍容的十一张女态面孔低垂,指尖轻捻瓶口,将甘露水从头顶浇下,白骨断续,血肉生芽,松波直道的伤势以肉眼可见之势好转。
黑衣僧们彼此对望一眼,具看见彼此眼中的贪婪之色,纷纷从怀里掏出钵盂承接甘露。
密乘甘露是上乘之礼佛供品,对他们这般净土宗僧有大用,可称千金难求。
闻着钵盂里浅浅的馨香,黑衣僧们露出大大的笑容:“上人修行到了这个次第,超过净慧坊的师父何止十倍?想来比起在总本山潜修的师祖也是远远胜出,我们这次外出游历是撞到福缘了!”
血水洗净后,松波直道的伤势已经好转大半。
此时他脚踏莲台、浑身一尘不染,身边笼罩着水汽,气势汹汹,唯有双眼依旧赤红,让人心里莫名发慌。
松波直道扫视一圈,看见几个没有伸钵承接甘露的黑袍僧,忽然没头没脑的开口问道:“净土真宗的诸位比丘,我想要考考你们:若是杀一善人便可成佛,你们杀是不杀?”
“不问经书戒律,只依本心作答即可。”
哪个和尚不想成佛?若是杀人便能成佛,哪怕杀人杀得尸横遍野他们也不会手软,然而这样的回答哪能出于僧人之口,只怕会惹得上人不快。
黑衣僧们左看右看,莫衷一是:“应当……应当是不该杀吧。”
虽然他们心里有别的念头,但出家人戒杀,这么答肯定是不会犯大错的。
松波直道听完后,又问:“好,我还有一问,仔细听:若你们早已知晓一趟路途的尽头是死亡,你们可会鼓起勇气前行?”
这次黑衣僧们的回答利索多了:“既然知道要死,我等是万万不敢向前的。”
他们净土真宗之僧最重虔心,不须像密宗僧一样必须有看破生死的勇气,所以这个回答是他们的真实想法。
松波直道摇头大为失望,双手合十朝众僧弯腰拜了一拜:“两问皆不中,看来不必继续问下去,你们与我虽然有缘,却都继承不得我的血脉。”
“猊下日前开示的殊胜法藏就令我等受用无尽,不敢奢求其它。”黑衣僧们口称不敢,连忙合掌还礼,然而心里觉得古怪。
上人不是真言宗的前辈吗?方才难道伤了脑袋、丢了记性,不然怎会从净土真宗里遴选血脉弟子,这两宗教义可是水火不容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