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道还在尽力除妖，但是世间的妖却越来越多。”

　　杨小风站在瘦马旁，心中默念了一遍，眉头掠过一丝不屑。他看到陆自清那一道橙光划过长空消失之后，才顺手拿起马鞍上金丝嘴儿的黝黑酒葫芦，喝下了一大口酒，似乎才下定决心，拍了拍瘦马，走向主街。

　　“陆自清还是老样子，可惜当年他晚了一步，不然事情也不至于此。”杨小风略有疲惫的步伐之中透出一股坚定。

　　此时天光已然大亮，城内主街之上，稀疏的行人让秋天的早晨显得更加萧条。一些被烧毁的房屋，仍旧座落在主街两旁，无人打理修葺，似乎证明这里曾发生过惨烈之事。

　　“两年了，还是回来了……只可惜昨晚没能杀死张允，不过总算借太玄道之手，除去了两年前的水月！”

　　青月门不会杀做过暗线的妖，但太玄道会，而且绝不手下留情。

　　杨小风走到附近的茶摊，将瘦马绑在一旁，坐下来后，习惯性地叫了一声：“老鱼头，上茶！”

　　以往定是老鱼头屁颠屁颠跑过来伺候，但今日那个熟悉的声音回应。快步过来的，是一个肩膀上搭着抹布的年轻人。

　　“您是老主顾吧，老鱼头是我爹，两年前死在了七彩山。”年轻人一边擦桌子一边道，“如果他春元节不去观天灯，许大愿，应该还在卖茶。可恶的妖族……我本该要参加太玄道入门弟子遴选，学有所成，斩妖除魔，结果被这个茶摊绑住……”

　　杨小风似乎再也无心喝茶，呆坐了一会儿，扔下两枚铜钱，牵着瘦马继续前行。

　　两年前春元节的阴影，还留在青陵皇城所有活着的人心中。这种阴影挥之不去，因为它实在是太过恐怖，恐怖到整个青陵皇城几乎灰飞烟灭。

　　他牵马走到一处院落门前停住。门楼上挂着“青月门”的牌匾已斜落一旁，只怕风一吹，就会掉下来。他将瘦马绑在旁边的树上，走至门前拍了一下。

　　不知是用力太过还是大门本来已毁，竟然呼啦一声倒下，砸在院落中，那墙上的牌匾也立即掉落下来，摔得四分五裂。

　　杨小风眉头上的愁云又多了一丝。他走进院落，环顾四周，只见烟灰瓦砾，狼藉一片。本应是白色的墙壁，已经变成了灰色，那一幅画在墙上的祥瑞云图，斑驳不堪，已经失去了应有的颜色。

　　天下谁不知青月门？

　　能在青月门当差，那是天大的福分。上有天子垂青，下有百姓敬仰，更有太玄道抬爱。曾经不知多少妖族在青月门的引导之下，被诛杀在天下各处。

　　但是两年前发生之事，改变了一切。

　　杨小风四顾之后，走出院落，却发现瘦马不见了。他蹲下来，看了看树旁凌乱的足迹，苦笑了一声，并无恼怒，反而无奈笑着自语：“至少酒葫芦还在。”

　　他信步走到不远处的一处包子铺旁，见刚出笼的热腾腾包子，眉头总算舒展了一下。包子铺老板胡子拉碴，一边不断吆喝，一边剁着包子馅。

　　一个绿衣小姑娘，估摸着十来岁，正站在摊子前面买包子。只是，拿了包子之后，却无钱可付。

　　包子铺老板以为她是吃霸王餐，一顿呵斥。

　　小姑娘也委屈地要落泪，不知如何是好。

　　老板见她腰间的透明玉佩，眼睛一亮：“我看不如将你的玉佩抵押这里，等有钱了再来赎。”小姑娘立即解下玉佩，将要递给包子铺老板，却被一只大手拦住。

　　“姑娘这玉佩可买下好几个包子铺。”杨小风拦住绿衣小姑娘，微微摇头，“你只管将包子拿去。”

　　绿衣小姑娘看了他一眼，却是眼睛一亮，立时笑容满面，很快点头：“多谢，等我有钱了还给你。”

　　包子铺老板眼见到手的鸭子飞了，不禁骂骂咧咧。但当他跟杨小风对视之时，心头一凉。

　　这是什么眼神？竟然充满了无尽的寒意！

　　这股寒意让他停止了念叨。

　　因为他曾经感受过这股寒意，那是青月门还在的时候。“这眼神如此相似，可惜那个青月门的杨小风再也回不来啦。”包子铺老板如是想，剁肉馅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杨小风却微微一笑，多付了几枚铜钱，拿着包子刚刚转身，便听到不远处传来大喝，接着便是马蹄声声，急速而来，将街上本就稀少的行人，惊吓的连连闪躲。

　　包子铺老板却骂骂咧咧：“奶奶个腿儿，自从两年前七彩山，天子驾崩，太子继位，经常闹鬼不说，当差的横行霸道，比妖都厉害，还教咱们这些老百姓怎么过！”砰一声，他重重地将剁肉馅的尖刀插入了砧板之上。

　　杨小风轻叹了一口气，继续往城西郊外走来。直至走至城郊大门处，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了旁边的云溪酒馆。这个酒馆在城西很有名气，闲来无事的百姓都会来这里，不仅价格便宜，更为主要的是酒很香。

　　杨小风找了一个偏僻的座位坐下，要了一壶酒，三碟菜，两个酒杯，两双筷子。小二似乎很奇怪，问了句：“等人？”

　　“也许是。”他将其中一双筷子和一个酒杯放在对面，独自喝起酒来，不时还敬空空的对面。小二似乎并不介意，喝酒人之中，奇怪的人并不少见。

　　“小二，装酒！”杨小风喊了一句。小二正忙，倒是酒馆中一个面容精致的年轻女子走了过来，她看了看桌上的碗筷，温柔问道：“可是想起来了故人？”

　　杨小风看了她一眼，心想云裳姑娘还是没有变，只是他这里却已物是人非。云裳见他不说话，微微一笑，接过他递过来的酒葫芦，红润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这酒葫芦……倒是熟悉得紧。”

　　杨小风喝下一杯酒，道：“葫芦还是好的，可惜他再也不能来喝酒。”

　　云裳点点头，似乎明白杨小风话中的含义，默然转身去装酒。她转身时道：“既然是旧时相识客人，我去后院给你装十年窖藏的老酒。”

　　她款款跨过门口，如弱风扶柳。后院早有一个老太手持龙头拐杖等着，看到云裳之后，颤巍巍问道：“是他么？”

　　云裳点点头：“两年前我曾在他喝的酒中下了茗味，如今闻来仍存，是他不会错。”她将金丝嘴儿的酒葫芦晃了晃，走到酒缸前，往酒葫芦里面开始灌酒。

　　老太顿了顿拐杖道：“机不可失，事关冥都府生死存亡，此次不能错过。行动地点我已安排在今晚城墙之外的清凉寺，你通知鬼心，一定与他形影不离，不管发生何事，哪怕是拼了性命，也要将他性命保住。”

　　云裳点点头，晃了晃酒葫芦道：“这酒葫芦还是能装好几坛酒。”

　　“胡老头的酒葫芦更是不错。”老太一挥手，“出来。”

　　立时从屋内闪出一个利落姑娘，却是讨捕司讨捕吏的打扮。老太道：“纸鸢，他确实回来了，你务必关注青陵皇城幽冥二老及皇宫动向，若有异常，立即回报。”

　　纸鸢拱手而退，从侧门闪身而出，立时不见。

　　老太眉头紧皱，却又有一丝笑容泛出。她仰望天空，幽幽叹道：“千年冥都府，不可因此毁于一旦。老天既然选择了这个杨小风，老身定然不会辜负龙教主大望。”

　　当云裳款步走回杨小风身边时，发现他已微醺，便将葫芦轻放在桌上离去。

　　杨小风却微微醒来，或许是那一丝酒香唤醒了他。他将那一壶酒独自慢慢喝完，右手不断将短刀拨出按下，撞击之声让他慢慢觉眼前景物模糊起来，但两年前之事，却清晰无比地浮现在眼前。

　　----

　　那是两年前，春元节前两日。

　　青陵皇城的夜空，星光黯淡，乌云遮月。一声声紧急的锣声在城内响起，接着便是一声声高喊：太玄道七彩山除妖，生人勿近。

　　此次要诛杀的厉妖，竟然离青陵皇城如此之近！

　　郊外的七彩山巅，忽然一声惊雷爆出，震飞了无数的雀鸟。惊雷之后，漆黑夜空，数道白光接天而下，直击大山之巅。

　　同时，一股赤炎之火从大山之巅轰然而出，如同愤怒火龙，迎白光而上，撞击之下，发出巨响，震耳欲聋。白光在纷飞的烟尘之中，将那股赤炎之火压制了下来。

　　但更多的火焰从山巅涌出，将那数道白光包裹了起来。

　　瞬间，一道橙光划空而过，与那数道白光交织，炽然大盛。在光芒映照之下，天空如同白昼！

　　那股赤炎之火又被压制了下来，橙光在数道白光之间骤然直击而下，插入了火焰之中。

　　轰隆！

　　七彩山震颤！

　　那股赤炎之火消失在了山巅的夜空之中。而夜空的星光依然黯淡，但一切都静寂了下来。

　　一个身着灰色粗布衫的身影，斜靠在才七彩山脚的一棵古树旁，不断地将短刀拨出三指复又按下。

　　他盯着山巅的红光完全隐没，眼眸之中才闪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之色。但他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仅仅是额前一斜道极浅的红细疤痕，微微颤动了一下。

　　他便是青陵皇城的杨小风，自从十岁踏进青月门，十年来苦追厉妖踪迹，誓要诛杀天下厉妖。

　　对于今日秋夜山巅太玄道弟子诛杀厉妖，他已习以为常。

　　甚至，青陵皇城的百姓也早已习以为常。

　　千年之前，月牙城主齐灵仙以天地灵力诛杀妖族无数，从此不见妖族兴风作浪。但是妖族余孽仍不断暗中筹备，伺机东山再起。

　　好在齐灵仙之后，有无上之尊创立了长生和太玄两道。长生道专职寻仙问药，钻研长生之法。太玄道则专注修炼玄境，以求永生之理。虽然两道同是无上之尊门下，但极少来往。

　　二十年前，青陵皇城受到妖族余孽侵扰愈加严重，天子亲率王公大臣，步行至风雪山太玄道，祈求太玄真人百谷子下山除妖。

　　于是，便有了太玄道众弟子纷纷御剑下山诛杀厉妖的佳话。

　　此后，天子为了分担太玄道除妖重任，在五府七十二郡设置了青月门，全部归于青陵皇城青月使掌管，专职搜索妖族线索，上报太玄道。

　　太玄道各处的玄门收到线索，会派出弟子，诛杀妖族。妖族亡后的妖魂被收伏之后，囚禁至风雪山的风雪塔，以地狱之火炼化，让其妖魂最终灰飞烟灭。

　　在青月门杨小风的引导下，太玄道已诛杀了百余厉妖。而今晚诛杀的是厉妖中甚为凶猛的明凌妖，但对于他来讲，也仅有那么一丝丝的轻松。

　　无人得知他为何对厉妖如此之恨。

　　即便是妖族中的寿妖或魅妖从他身边走过，他绝不会多看一眼。唯独听闻厉妖行踪，哪怕是极其微小的痕迹，即便是是不实的风闻，都会令他彻夜不眠，追寻不休。

　　厉妖是他心中最难以忍受之痛！唯有这种痛，才令他对厉妖恨至食其肉喝其血的地步！

　　但妖族多有妖法，以他凡人体质，根本不是妖族的对手，更不用提妖族中拥有蛮荒灵力的厉妖。不过，即便是不能亲手诛杀厉妖，但眼见着他们化为焦灰，也会令他心中的痛减轻那么一分。

　　今晚七彩山巅的明凌妖，便是杨小风追寻了三天三夜，才确定了其最终的行踪。这才有太玄道弟子御剑而至，引惊雷而下，诛杀此妖。

　　杨小风见山巅再无动静，才最终将短刀拨出的三指按下，转身欲走，却转眼看向黑暗之中的灌木丛。从那里传来的一阵悉悉索索之声，令他又将短刀拔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