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朝圣
博物馆的对面是个小三层,装修得很像古时闲人听书喝水的地方,屋檐上伸出一根杆儿,挂着一面菱形铜牌,上写一个大字,茶。
外貌风格如此,可它却不是待客品茶、吃点心的去处,而是一个类似于茶道俱乐部的地方,用贵到离谱的价格,向不差钱的游客出售茶饼、托盘和杯具,还有茶艺班的学徒做表演。
赵洛钧进门之后,等了一阵才知道这些。
但他不在乎,径直上二楼,找个了靠窗的位置,点了几个茶艺师侍弄茶叶,却并不观看,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街对过的高门大户。
采汉博物馆。
门前石狮子的颈上栓有红布,墙头插着龙旗和铁戟,匾是汉隶所书,从右往左读的,一切都跟直播上一般无二。
按理说就是这里啊,可它怎么没开门呢?
门前的空地上,四散着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黑红零碎儿,感觉像压碎了什么标本似的,是因为这个吗?
赵洛钧问过茶道俱乐部的掌柜,人家的回答是:“对面那家呀,哼,摊上事儿了。”
可具体是什么事又说不出来,广而向街坊四邻打听,答案众说纷纭。
“他们家请的演员从马上掉下来摔死了,人都嗤了,杂碎撒了一地,”
“别瞎说,那是摔得生了,我都听见小孩哭了。”
“那明明是他在农村的私生子。”
“娘家人不容易,骑马都要给送来,可是到了以后还没说什么呢,就让他派人拽着马晃下来摔死了。”
“哎呦,我当时在现场,简直没眼看,韩家那小子背着尸体,穿盔甲那小子牵着马,还有个小女娃娃心肠也太歹毒了,连赶马棍子都不放过。”
赵洛钧听到这里就明白了,街坊四邻以讹传讹,说的跟卖人似的,其实就是因为工作事故闭馆了。
窜闲话说起的韩家小子,肯定是指直播里的韩馆主,穿盔甲的是饰演霍去病的人,小女孩是被捂嘴的小跟班。
既然就是这儿,那他也就耗上了,今天无论如何,也得亲眼看看那口刀。
赵洛钧是“国际艺术刀界人士”,不是一个搞艺术的流派叫“刀界”,而是这个领域叫“艺术刀”。
他更喜欢叫自己刀匠。
有好几间自己的作坊,外出时身上没有炭火味儿,受人提起必称艺术家。
在旁人看来,这样的刀匠无疑是成功的,但赵洛钧自己不这么认为。
刀这东西,就算可以是审美的载体,它的核心终归是不能动摇的。
它不是白布,不是大理石,在搞艺术刀之前,刀匠必须明白一件事:自己是在设计一件武器。
可赵洛钧发现,不是谁都懂这个道理——上个月的比赛,他优美与勇猛并重的作品,竟然输给了一件金银丝线编织成的刀型玩具!
这个结果令赵洛钧颓废了好几天,对自己一直坚持的理念产生了怀疑。
直到今天上午,一个作坊里的年轻员工给他发了一段录屏。
录屏中,爱开玩笑的博物馆主在展示藏品,藏着好东西欲盖弥彰的样子很有趣,赵洛钧多看了两眼,立刻就被“霍去病”腰间的刀吸引住了。
那把环首刀并不是视频的主角,主角是赵洛钧并不懂的古董铠甲,但它稳稳挂在腰间的样子,就像花朵旁边无言的绿叶,就像一个团队里最沉默寡言的兜底人——
这正符合赵洛钧心中对刀的定位!
无名英雄,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而视频里,有一个桥段令他屏住了呼吸。
“霍去病”拔刀给馆主看的时候。
那一出鞘如抽刀见血,他顿觉有股白光划过,仿佛一道闪电劈进额间,锵然之声如同龙鸣。
惊鸿一瞥,朴实无华的凶器本色转瞬即逝,这种深深自我潜藏,复又一鸣惊人的感觉,在赵洛钧的眼中美得不可方物,好像看到了潜心打铁的自己。
绝世宝刀不过如此。
后来馆主还用身体遮掩住摄像头。
在直播时这样做,是干什么呢?
联想到他爱开玩笑的性格,还有古董行业的立场,这样做当然是在告诉大家,这刀跟“古董”的主题完全不沾边。
很多讲究的人上镜前,都会有意识地把不沾边的东西推开。
哪怕这刀稍微有点年头,他都不会这么做。
看到这赵洛钧简直要背过气去!
这代表什么,这代表刀是完完全全现打的,一个能打出这等刀来的天才工匠,正时此刻窝在小博物馆的道具组里!
天呐,他几乎瞬间就买好了来齐海市的各种票。
等人家开门吧!
此时,博物馆内,韩子吟粗略地布置好了一切。
关闭其余展厅,只开放一个空闲的单间,此时里面已经放置了两台陈列箱。
一个是柜子形状,里面站着木人盔甲架,淡橙色的灯光打在金丝玄甲上,每块札片都熠熠生辉。
一个是平的长盒子,黄绢垫底,还是空的。
“霍哥!剑弄好了没有!”韩子吟检查完了电源等物,又擦干净玻璃,转头开始写告示牌。
他吸取了搬家公司的教训,只展出盔甲和剑,免得街坊四邻看到其他物件触景生情,又搞些妨碍他卖地的操作。
只是单独开放一间,博物馆业史上还没人这么干过,他难以定价。
该怎么写一个能让人甘心掏钱,但又不会带来一丝好名声的价格呢?
霍去病拿着保养好的剑走过他身后,平放进长盒子里,扣上盖子。
“兄弟,子龙告予我,将这此剑柄上的皮撕去为妙。”他说。
撕去,撕去好啊。
古剑咱都见过,去了包柄的皮,剑柄就是根没有美感的细棍儿,恰好符合败坏博物馆名声的核心要义,不能太好看了让外人关注。
“好嘞!”
韩子吟立刻表示赞赏,对霍去病的活十分信任。
沉思良久,他在板上写道:“众筹开馆,一共2000元即可观赏‘汉皇御赐金丝玄甲’及佩剑一柄,谢绝拍照。”
妥了。
刚才赵云来的时候,他粗略数过,门口起码有三四十号人,按照大博物馆六七十一张票的价格,凑齐2000轻轻松松。
而且这样规定,外面的人买高价票还只能看两件东西,肯定心生怨言,更能显得自己胡搞乱搞,丝毫没有才能。
完美的计划。
韩子吟收起笔:“霍哥,你把门外的脏东西清理一下,然后把这个牌子拿去立起来。”
霍去病还在回味劳动的感觉呢,这辈子第一次听见有人派他去扫地,顿时哭笑不得:“兄弟,此事我可是头一遭啊。”
韩子吟不好意思地笑:“抱歉,我是真的怕。老赵身上沾那些敌人的血痂,我看还行,就跟参观古尸差不多,可是真要扫,那就不成了。”
“罢了罢了,待我来试试,这扫地是什么滋味,跟上阵作战,又有何差距。”
霍去病抄起扫帚,跟拿刀似的握在掌心,推开了博物馆的门。
对面茶楼上的赵洛钧等了又等,三壶茶都喝清了,还不见博物馆开门。
看来今天是等不到了。
他叹口气,结账下楼,打电话叫秘书订回去的票。
文化街上人来人往,经过博物馆前的人们不看一眼,径直走过。
赵洛钧仰起头看了看采汉博物馆的牌匾,觉得自己很像一个朝圣者,耶路撒冷就在眼前,真理一门之隔,城头却插上了别家旗帜。
少顷,他抬腿。
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