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夏天之二
“滚地龙”虽然在当时属于近郊,但属于近郊里的老区,人口密度很大,纵横交错的小巷上遍布南货店、布店和各式夫妻老婆店,也有学校、邮局和医院,表姐和苏卓然就在这里的一家初级中学读书。这里除了缺少大型百货商店外,通向市中心的公交车也比较少。
区晓华和表哥、表姐是一路小跑到滚地龙的。苏卓然的家在滚地龙的深巷中,周围遍布了类似的老房子,那种房子大多为两至三层的简房,砖瓦结构,由于年代较久,且当地房管所几十年没有大修,一有大风大雨两楼以上的住户屋顶就开始漏水,很多人家都是在窗下或屋子里摆着脸盆接着从斜顶屋檐急速滴下的雨滴,而一楼的人家又因为地势低,不停地拿着大大小小的脸盆等往屋外泼水。也许真是因为现在种向日葵的人家少了的缘故,滚地龙地区的雨似乎总比其他地区要多,一到黄霉天或夏季,这里就象是灾区,满地积水,大人小孩都卷着裤腿趟着水赶着上班、上学。
苏卓然的家算是滚地龙里住房条件比较好的,一个门栋只有两户人家,和姨妈家一样,也住楼上,而且楼上有三间屋子。虽然有漏水的苦恼,但相比楼下人家的积水已好很多,况且楼下只有一对阿公阿婆住着,楼上是她家三口,相对很清静。
表哥表姐带着区晓华摸索着来到苏卓然家的后院,虽然是白天,可因为天气炎热,居民大多都躲在家里避暑,门窗都大开着,随处传来风扇嘎吱的声响。滚地龙的住宅格局和市区的老房子不太一样,房子与房子的间距比市中心的宽很多,而且朝南底楼都有个很小的院子,一般几家一个门洞的居民合用来晒衣服,院子东西方向长,南北间隔很窄,所以看上去房子也象是贴着街面。
苏卓然家的小院子斜对面正好是个弄堂口,光照很好,底楼的小院子里种了很多向日葵,听姨妈说,这些向日葵都是苏卓然的母亲和她一起种的,自苏卓然出生那年起,她母亲就开始在院子里种向日葵,说是让小龙王保佑苏卓然,如今这几颗向日葵的年纪都和苏卓然一般大了。
苏卓然三岁时,生父遇车祸过世了,留下母亲和她两个。水厂工作的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由于水厂旱涝保收,收入稳定,苏卓然母亲不用担心家里的日常开销,在苏卓然刚出身的几年里,家里的日子过得很舒坦,是滚地龙里人人羡慕的对象。可好日子不长,一次意外的车祸夺走了苏卓然父亲的生命,对于苏卓然母亲来说这样的打击是无法承受的,两家老人虽然健在,但都无力照料母女俩,苏卓然母亲在纺织厂工作,每日要倒班次,只能一个人带着苏卓然上下班,白天把苏卓然放在厂里的幼儿园,晚上下了班接了回去,这个和R市大多数双职工差不多。
如此过了半年。这半年里厂里很多男同事都主动帮苏卓然母亲做家务活,一时间滚地龙里满城风雨,说是苏卓然母亲好生了得,一个人谈了好多男友,也有看不惯的,说她生性扬花,老公刚死就在外面找男人,议论的人越来越多,她母亲也不在乎,照样接受男同事的帮助。于是流言蜚语越传越厉害,越说越离谱,有个说法更是得到了当地主妇们的一致认可,说是她老公是被她克死的,而死因也很离奇,是她母亲事先在外面招惹了男人,她父亲发现后被活活气死的。半年前,她母亲终究还是改嫁了,嫁给了和他一个厂的一个鳏夫。
三个人悄悄潜伏到苏卓然底楼院子外围的墙角,抬头能看见二楼苏卓然家的四扇大木板窗。表哥偷偷钻进院子,摸到两家合用的厨房,没见苏卓然母亲,又跑回来向巷子口的小店走去,边走边回头向区晓华使了个眼色。按照商量好的计划,区晓华扯开嗓子喊了起来,“小剑哥哥,小琴姐姐要吃绿豆棒冰,不要红豆的。”
表哥假装没听见,回答道,“要什么?张琴要什么?”
“要绿豆棒冰,小剑哥哥。”区晓华的喊声足可以让整条巷子都听见。
“知道了。”表哥没挪身子,眼睛直盯着苏卓然家开着的窗户看。
窗户里伸出张白净的脸,“是卓然。”表姐兴奋地拉紧区晓华的手,“卓然在家。”
苏卓然向三个人摆了摆手,动作幅度很小,又缩回头去。
与此同时,底楼闪出个高瘦的男人,前额的头发软软地耷着,消瘦的脸庞,一双小而有神的眼睛。显然他是被区晓华的叫喊声惊动了,出来看个究竟。
表姐赶紧拉着欧晓华的手向表哥那走去,边走边低声说,“是卓然的后爸。”
区晓华好奇地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个男人,正好与他的目光对峙了一下,那就是表哥表姐说的苏卓然的继父,这是欧晓华第一次看见他,去年暑假苏卓然的生父才去世不久。
三个人在对面的小店门口半转着身子,偷偷打量苏卓然家的动静,继父这会在院子里狠命的抽烟,不时抬头看看窗口,似乎他也意识到这是有人给苏卓然发出的信号。
五、六分钟后,他扔了烟头,转身走回了屋子,院子里一棵半人高的向日葵被他身体撞得直晃。根据表哥的判断,卓然的母亲肯定不在,否则的话,出来露脸的一定是她。
滚地龙一带治安状况差是远近闻名的,苏卓然母亲向来对她一个人在家很不放心。在苏卓然每年学校放假时,她总和单位申请上中班,这样可以到吃了午饭才去上班,就算这样她还是不放心,要卓然的继父改上晚班,晚上十点上班,一早六点回,而这个班次通常没有人愿意上。这样,苏卓然的假期里,始终保持家里有人照料,在母亲的眼里,苏卓然是她后半辈子的希望,她决不甘心苏卓然象她那样在滚地龙呆一辈子,她虽然住在这里,可打心眼里看不起这里的人,也决不允许女儿和这样的野孩子混在一起,尤其是滚地龙的孩子。而对于表哥表姐这样的,她也是不放在眼里,在她心里,女儿是应该和班级里各方面条件最好的同学来往的,而表哥表姐显然不在这个标准,滚地龙里没有一个孩子能符合她的标准。事实上,这里的学校她也是看不上的,但由于户口关系,只能让女儿在这里就读。所以自小,她就让苏卓然学习当时一般小孩不会学的风琴、琵琶等乐器还有画画,每周末都带苏卓然去市区的少年宫,不允许她象滚地龙的孩子那样成天在外面转悠。也许是因为她母亲的关系,滚地龙里的人也不太喜欢让自己的小孩和苏卓然交往,或许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苏卓然长得越来越象她妈妈那样的漂亮,在她那个年纪已经流露出与她年龄不太相仿的气质,这是种很难形容的感觉,苏卓然的举手投足都似乎在告示这里的人们,她决不会是个简单的女孩,也许是这种隐约的优越感和气势,让其他孩子的家长觉得不舒服的缘故。
两天前,苏卓然打公用电话给表姐,告诉她今天她妈妈临时改成早班,一早就要去上班,而继父晚班回来都是白天睡觉的,正好可以溜出来。但现在看来,可能是今天继父的工作时间有变打乱了计划。三个人正沮丧地分析着这种可能性,认为今天苏卓然是出不来的时候,一个穿白色连衫裙的女孩从院子里蹦了出来。
“是卓然。”表姐兴奋地叫道。
等苏卓然来到三人眼前,区晓华下意识地和她比了一下,虽说他比她小一岁,但他的个在班里算是高的,今年她长个了,几乎要和他一样高,相比表姐已是高出半个脑袋,头发也长长了,和去年一样还是扎着高高的马尾辫,只是还是那么清瘦。
苏卓然脸上笑嘻嘻的,“小琴,小剑哥,还有晓华。”
“你怎么没出来之前?”表姐开心得拍手起来。
“嗯,妈是上早班去了,但又让叔叔改上中班了,还说了不让我出去,在家画画。叔叔刚才说了,要是我想和你们一起玩就去吧,不过要我早点回去。”苏卓然一直称继父为叔叔。
“哇,你那后爸还挺好!”表姐兴奋地拉着卓然的手。
“是啊,真没想到。”表哥伸了伸脚,摆弄了一下他的新鞋。
“那我们去哪里玩呢,去我们家太晚了,我妈再有会就回来了。”表姐皱着眉头说。
“去庙那边吧,那里有水塘,有土堆,可以玩国王和公主。”苏卓然提议说。
“好啊,我也正要说,晓华也喜欢,哥也喜欢是吧。”表姐用肘顶了一下搔头弄首的表哥。
表哥见是苏卓然提出的建议,便不再说想去溜旱冰了,点了点头。
小龙王庙对于现今滚地龙的人来说,与其说是一个庙,还不如说是一片区域的代名词。当地人认为庙前庙后不宜居住,老人们也常说小龙王庙四周还依稀能听见小龙王哭泣的声音,所以庙周围方圆四、五百米内没有住宅,由于年久失修,庙已残败不堪,除了还能看见一堵孤伶伶的褪色的庙墙外,已经没有庙的概念了。这里已是这个区最靠近海边的地方了,在地图上,从小龙王庙一直往东北方向都是白色一片,即完全处于未开发的地方。听阿姨讲,小龙王庙是这个城市最大的一片自然属地与城区交界的汇集点。除了庙之外,这里还有条自然河道,据说这条河道一直通向东海。市政规划部门也曾打算在这里搞一个游游景点,但由于经费问题没有落实而拖了下来。十多年下来,这里保留下了未被人类践踏过的自然景色,根据最新的规划,从小龙王庙一直往东北的方向将被辟做驻地空军的内部使用机场和部队驻扎地。时下,由于不时有外来乞讨流浪的人在这里过夜盘居,这里的治安情况非常不好,滚地龙的家长都不许孩子去那里玩,但一到放假,由于小龙王庙周围的自然环境反倒成为孩子们心目中玩耍的圣地,在这里可以在小河边捉小虾,打石子,可以在丛林边的泥里堆土堆,也可以倚靠着复杂的地形玩捉迷藏,假期里白天总有三五成群的孩子到这里嘻闹玩耍,而晚上则再胆大的孩子也不敢在这里逗留。
小龙王庙在滚地龙的西北角,从苏卓然家出发,走小路大约二十分钟的路程,四个人很快穿出滚地龙拥挤的小巷,顶着骄阳行走在街区外通向小龙王庙的路上,区晓华和表哥在前面开道,表姐和苏卓然则手牵手有说有笑,没觉得走多久,眼前就没了马路,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略显荒凉的野草丛生的开阔地,在低矮杂乱的草丛里依稀是条被人踩踏出来的小径。这条小径是附近的孩子出入小龙王庙的捷径,如果沿地图上标记的路走需要从滚地龙的西北面出发向东朝表哥家住的方向绕一圈才能到,四个人走的这条路在这里已是尽头,若从前面的草丛里穿过至少可以节约二十分钟。
区晓华和表哥用粗树枝在前面拨着那些一到夏天就象吃了药一样猛长的带着小黄花的野草,苏卓然提着碎布裙子跟在后面,两手还不停摘采着小黄花,表姐嘴里边哼着歌,边说道,“卓然,待会还是你做王后我做国王吧,让张剑做敌军将领,要追我们,晓华做我们的卫兵。”
“不行,怎么每回我都是敌人,为什么我不能做国王。”表哥愤愤不平地叫着。
苏卓然噗哧一笑,摆弄着手里的野草和小黄花。
“那总不至于让晓华做敌人来追我们吧,他也跑不快。”表姐回道,“晓华,你要保护表姐和卓然还是要一个人来追我们?”
区晓华摇了摇头,慢下步子离表姐近了些,“我还是做卫兵。”
“要是被我抓到,我就是国王,把你这个国王拉出去斩首。然后你们都得听我的。”表哥回过头来对着我们作出凶神恶煞的样子。表哥虽然比表姐和苏卓然大两岁,但也只是个刚入高一的男孩,未脱稚气,何况他身负姨妈带好区晓华和表姐的嘱托,尽管想去溜冰,可也只好迁就于他们。
言语之间,四个人个已经来到依傍于贯穿小龙王庙的自然河道边的一处泥地上,这里是整个河道最弯曲的地方,弯弓型的河道内侧是被河水反复冲洗的崎岖的高地,这里是整个小龙王庙地势最低的地方,河道两旁的岸上是又高又密的草丛,以河道弯弓处为支点,弯弓左侧对应的岸边草丛的方向就是他们来的的路,右侧不远处就是小龙王庙的庙门,那周围有一片杉树林,和一个堆放着很多废弃建筑材料的库房,还有一些弯弯曲曲不知去向的小路淹没在高矮密集的草丛里,所有的路都由高向低蜿蜒地通向低洼的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