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夏天至1993年夏天之七
苏卓然奔上了二楼自己的屋子,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阮庆追上楼去,拍打房门,“卓然,怎么了?”
房间里隐隐传来抽泣声。
“开门,怎么了?”阮庆重重拍着门。
外婆也走了上来。“这孩子是怎么了,怎么浑身湿漉漉的穿成这样,走的时候不是这样啊,怎么把门锁了,开门。”
外婆见苏卓然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有些慌了。“小然,有什么事慢慢说,你先出来擦洗一下,都过中午了,先吃点饭,阮庆都等你一上午了。”
“卓然,我找到架子鼓了,昨天我在一家书店的楼上找到架子鼓了,是陈列的样品,好说歹说才买下来,等雨停了,我就去取。”
苏卓然依然没有回答。
阮庆转过身,三步并两步冲下楼梯,朝着还站在一楼客厅的区晓华,“她怎么了?”
他两眼放出凶光,让区晓华不寒而栗。
“我们,去她家拿画板,碰到暴雨了。”区晓华不知道该怎么说。
“就这些?”阮庆走近一步。
“好像是她和她妈妈吵架了,我在外面等她,具体什么事卓然没告诉我。”苏卓然让他不要告诉阮庆,至于不要告诉什么,他不清楚,但从苏卓然的表情和衣衫不整的样子看,也大概能猜到一些了。
“和她妈妈吵架能弄成这样?”阮庆一把抓住了区晓华的手臂。
“这我确实不知道。”
区晓华路上想好了,外婆要是看到苏卓然的样子,问起原委,他就说苏卓然在家和她妈妈吵架了,一气之下,没拿画板便赶回来了。外婆年纪大,眼神肯定不好,说不定能混过去。但他没想到阮庆会在这等着她。
阮庆抓着区晓华的手臂往后一拧,“说。”
区晓华“啊”的一声痛得人几乎要蹲下来。
“她被谁欺负了?快说!”阮庆又加了一把力。
“疼,小庆哥,我说,我说。”区晓华呲着牙叫着。
阮庆松了松手,“你说了,和你没关系。”
“我们是去拿画板了,她让我在外面等,可一直没出来,后来四梅,好像是四梅出来了,过了一会,她妈妈冲进去了。”
“她妈不在家?”
“不在,是后面进去的,然后,卓然就出来了。”区晓华想着自己知道的东西只有这些,苏卓然在家里发生了什么,他确实不知道,也不能算违背与苏卓然的约定。
“是不是吕斌在家?”
区晓华并不能确认这一点,可他迟疑了一下后,还是点了点头。
“你是说,她回家后,家里四梅和吕斌在,之后四梅出来了,她妈后回的家,然后她出来就这样了?”
区晓华点了点头。
“你再说的详细点,你们怎么去的她家,她穿的什么衣服,出来时什么模样。”
区晓华便一五一十把整个过程描述了一遍,但他没有解释自己不能确认吕斌在家这个事。
“待会她问我去哪,你说我回去了。”阮庆压低了声音。
“回去了?”区晓华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回普善路我租的房子。”
“哦,知道了。”区晓华点了点头。
“不要和她说,你都告诉我了。听到了吗?”阮庆又捏了一下区晓华的胳膊。
区晓华又是一阵剧痛,“不说,就说你回普善路了。”
阮庆甩开了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不一会,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摩托车轰鸣声。
“阮庆。”二楼窗口苏卓然伸出头来。
阮庆已经骑在摩托车上,戴上了头盔,飞也似地冲了出去,一排水花飞溅而起,不一会,摩托车在烟雨之中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他去哪了?”苏卓然朝院子里的区晓华喊着。
“普善路,他说他回家了。”
“你没和他说什么吧。”苏卓然站在窗口盯着雨里的区晓华。
“没有。”区晓华不敢看她的眼睛,幸好雨水冲在他脸上,他的表情没人看得清。
“我没说,什么都没说。”站在院子里的区晓华挪动着嘴唇。
“你赶快回家吧。”苏卓然转过身去,合上了窗。
他目光呆滞地转过身,手里的雨披早就扯成了两半。
他跨出大门,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脑海里浮现起在那片葵花地里,苏卓然和他说的话。
“说话算数!以后不可以对我说谎。”葵花地里,苏卓然认真地看着区晓华。
“嗯,我保证。”区晓华重重地点着头。
“拉勾。”苏卓然伸出小拇指。
两人拉了拉勾。
“我对她撒谎了。”区晓华喃喃自语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到了家里。
到家后,他赶紧换掉了身上淋透的衣裤、鞋子,把衣裤放进过道上和邻居合用的水槽里,鞋子用布擦拭着,放在自己床底,雨披已经坏了,在路上扔了,他拿出家里一把伞,打开过道的窗,把伞伸出去在雨里淋湿,又拿进来,扔在水槽边。
等他洗完水槽里的衣裤,晾在自己房间里后,看了下时间,下午三点半。
他又把弄湿的地擦干净,煮了一壶水,泡了杯茶,端坐在书桌前,打开了物理课本。
还有二个小时父母要回家了,没有什么破绽可能被父母发现他跑去了滚地龙。
他喝了口茶,觉得现在自己的心彻底静下来了。
苏卓然肯定是被他继父欺负了,他虽然还不太懂成人的事,但这对一个女孩子来说肯定不是好事。
一想到是自己坚持要去滚地龙拿画板,他后悔莫及。他回放着今天的场景,苏卓然被欺负的时候,自己就站在小卖铺里干等着,完全没有采取任何救助措施,但凡他能勇敢一点冲进屋里,也许苏卓然就能摆脱他继父,可是他也没有错,是苏卓然让他不要进去的。
至于苏卓然让他不要和阮庆说的事,他压根不认为自己有错,因为苏卓然根本没有告诉他任何事。
在他看来,唯一有负于苏卓然的,是阮庆让他别说自己去哪,他对苏卓然说了慌。
阮庆应该是去滚地龙了吧,去找吕斌?肯定是,阮庆本身就是一个当地的小混混出身,看到卓然被欺负,这口气是无论如何咽不下去的,要是他去找吕斌,肯定会狠狠教训他,这不是正好替卓然报仇吗?
想到这,区晓华心里反倒宽慰了些,只是,苏卓然身心都受到了惊吓,恐怕会对她影响很大。他明天要不要去看她,顺便打听下阮庆的消息。
晚上,父母在饭桌上还问起区晓华物理复习的事,说起今天的暴雨实在是历史罕见。
这一晚,区晓华还是没睡着,他的脑子里还回放着今天白天的事,不断在问自己,自己究竟做错了没有,又一次次对自己说,自己没有错,错的是吕斌,错的是这恶劣天气。
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了。
雨终于停了。
他太累了,连续两晚没怎么睡好,父母都起上班了,母亲给他留了纸条,说早上做了几个菜,让他中午自己在家吃。
他起来刷牙时,隔壁邻居说公用电话亭的王阿姨来了好几次,有他的电话。
是不是卓然打来的电话?他赶紧擦了脸,锁了门,朝公用电话亭跑去。
王阿姨留下了来电号码,是表姐张琴的电话,他赶紧打了回去。
隔了十分钟,电话那头传来张琴气喘吁吁地声音。
“晓华,出事了,出大事了。”
“怎么了?”表姐连着打了几个电话,肯定是非常急的事,但阿姨家能有什么事这么急,难道是…
“苏卓然家出事了。”张琴的声音惊慌失措。
“她家出什么事?”区晓华猜到了,但是不敢想。
“卓然那个继父,死了。”张琴几乎还在惊吓中。
“什么?怎么会死了。”区晓华的心砰砰跳了起来,是阮庆吗?
“昨天传出来滚地龙那边闹出人命了,后来说是卓然家出事了,鸭蛋闯进他们家…,她继父当场死亡,她妈妈现在重伤,在急救,说是可能撑不过今天了。”
“…”区晓华吓得腿都抖了起来。
“你在听吗,晓华,你和卓然外婆家住的那么近,没听到什么消息吗?”
“没,没有。”区晓华的脑袋一片空白,后面张琴说的话他几乎都没听到。
在昨天回来的路上,苏卓然让他无论如何不能把发生的事告诉阮庆,不料在她外婆家碰到了阮庆,阮庆又告诫他,不许把他去哪告诉苏卓然。
现在他把这两人的话联系起来,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
“晓华,你在听吗,你能不能赶紧去卓然外婆家看看,看看她好不好,看有什么要帮忙的。我们几个同学都急死了。”
区晓华缓过神来,“我知道了,我会去看她。”
现在去苏卓然外婆家?他觉得自己没法面对苏卓然的眼睛,卓然会责怪他,不,不是责怪,是恨他吧。如果不是他告诉了阮庆,如果他及时告诉她阮庆要去滚地龙,这场灾难或许不会发生。
他可以说自己没有任何错,表面上看他确定没有任何错,但此刻,他的内心却在坦白,“区晓华,你有私心,你使坏了,你知道所有的后果,但是你却故意让它发生,你有罪!”
他拖着沉重的腿走回家里,心里像栓着一块巨大的铁块让他没法呼吸。
苏卓然,她该怎么面对这样的悲剧?他,又要怎么去面对苏卓然?
想到这里,区晓华只觉得浑身撕心裂肺般剧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