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营岔路口。
两辆农行公务车,三辆市法院专用警车,由县法院绿皮小垮斗带路,浩浩荡荡进入大泽,引发不小轰动。
围观群众目睹小垮斗驾驶员的灰蓝色制服、鲜红色肩章……
“这是啥兵?”
“没见过,但看起来比所里还严肃。”
“难不成,是来抓老顾的?”
“完了完了,咱乡的砖窑真完了!”
“唉,该来的,始终躲不掉。”
“这苟日的大水……”
“原本我还打算把老房子推到重建,从老顾那赊六万砖,年底再还……”
“是啊,我也打算翻盖老屋,都跟老顾说好了,红砖一毛八,没想到砖窑……”
“更可气的是,咱乡里砖窑出事,邻乡那几个砖窑立马涨到两毛五!”
“竟特娘的不干人事!”
“可惜,顾家小五搞得有声有色,最终不过白忙活。”
“我家那口子在砖厂做工,现在都长膘了,一天十块,顿顿有肉,偶尔还能带一份回家给娃解解馋,以后上哪找这样的活哟?”
“这年头,正经生意难做,反倒不干不净盛兴……”
“唉……”
“咦?瞧那边,信用社的人也去了大泽。”
“不行,我家孩子还没学完呢,如果查封砖厂,三百块钱岂不是白交?”
“老顾仗义,砖窑出事后,第一时间结算工钱,还能差你那三百?”
“狗屁,我是说,三百块钱去哪学门手艺?这培训班不能倒!”
“对对对,就像宣传单,那可是我家傻二的未来!”
“走!一起去瞧瞧。”
“真不行,就像拆计生办的车……”
“你特么闭嘴!”
呼啦啦……
学徒家长连同看热闹的群众,一起涌向大泽……
……
十里营,乡大院。
二领导蹲在门口,目送车队拐入大泽,愁容满面的点支烟。
大领导主抓稳定和干部工作,很少参与乡里事务。
作为二领导,则是抓经济,抓发展,抓财政……
上次建行来人、民兵拉练、律法普及,大领导能出面,也是某人会办事,买了县报首版,宣传地方成绩。
因此,若论对砖窑能否复兴,数遍十里营,恐怕没谁比他更上心。
但这次……
牵扯金额太大,来者级别太高,他一个小小乡镇二领导,有啥用呢?
只能寄托那个小青年,能够创造奇迹。
“如果砖厂能渡过难关,我豁出这张老脸,也要帮那小子从邮电局拉一笔贷款!”
啥?
邮电局没有金融业务?
乡里有需求,它就有!
“怎么?很看好那小子?”
不知何时,乡大领导走出大院。
二领导连忙起身,“谈不上看好,只能说,乡里劳力学门手艺,总比出苦力赚的多。等他们年底把钱带回乡,来年各家各户也就能多养几头猪,多养几头牛,多养几只羊……家里富裕了,老屋重建,购置小三轮,购置拖拉机,数量引发质变,长久下去,乡里面貌焕然一新,这就是发展啊!”
“哈哈,老伙计,那你还不上车?”
“领导,您?”
“有你这样的干部,十里营未来可期,走,去大泽!”
……
派出所。
即便王所长认定某人是个大祸害,但知晓银行带法院前往大泽后,也忍不住怅然一叹。
其站在窗户边,目光扫过马路对面贴满报纸和传单的宣传栏,扫过依旧堆积在院内的水泥和粉碎机,扫过贴在院墙上的律法普及海报……
李干事推门走办公室,“所长,我委托我同学打听了,确实是水泥厂孙兴在背后搞鬼,利用人脉,拿钱办事……否则两家银行接连上门,顶多是县里出面,根本不会惊动市银行,更不会带来市法院。”
“特么的,大好局面,全被孙兴给搅和了,说实话,我现在看他也很不顺眼。”
“要不……您找他出出气?”
“一边去!”
“所长,您年龄大了,火气太盛容易伤身。”
“……”
王所长起身。
李干事顺手拉开抽屉,拿出电警棍……
“你干嘛?”
“您不是出气么?”
“我去大泽!”
“噢,我拿电棍防身。”
……
十里营西北,前寨砂石场。
“韩经理,市农行带着市法院,去了建军砖厂。”
“法院?”
“是啊,十有八九是强制执行。”
“特么的,被那小子坑了,他压根就没申请贷款。”
“可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骗咱?尤其是,囤积那么多砂石,盖那么多房子?”
“还用想,抵押贷款呗!”
韩姓刀疤脸男子说完,讥笑道:“这小子好胆,竟敢算计到我头上!”
“喊人?”
“喊个屁,银行、法院,说不定乡大院也在……等晚上,若那小子没被带走,那就抓过来,让他欣赏欣赏咱的粉碎机!”
“好的,韩经理。”
………
十里营,张庄。
“海哥,银行带法院去了大泽。”
“走,咱们也去!”
“可是……海哥,法院在那,说不定乡里和所里也在。”
“怕啥?我是债权人!”
“可咱是高利贷……”
“什么高利贷?我是民间贷,借给老顾十万,利息比银行都低,到期还钱,合法合规!”
………
建军砖厂。
市农行带市法院上门,顾安民很淡定。
现在连判决书都没有,更谈不上强制执行。
对方此次到访,无非调查取证。
只要积极配合,陈述难处,再体现自身社会价值,以及潜在的还款能力,事情终会有转机。
这是搞了那么多年工程,积攒的经验。
只不过……
为什么会来这么多人?
整个通往砖窑的荒野小路上,乌泱乌泱,全是乡里群众。
并且。
乡大领导、乡二领导、王所长……
顾安民愕然之后,猛然想起,穷乡僻野,别说群众,恐怕领导都不懂律法流程。
大伙把这次调查取证,当作强制执行了!
好家伙!
万众一心,共度难关么?!
顾安民灵机一动,邀请市农行和市法院的领导,到旁边小屋喝茶休息,趁机跑回厂长办公室,拿起座机联系张伟的大哥大。
“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以最快速度,给我准备五顶红色安全帽,十顶白色安全帽,记住,红色一定要酒红色,不是纯红色。”
“厂长,咱乡里哪有那玩意?”
“那你订好饭菜送过来,我尽可能拖延时间,给你一个小时,够了吧?”
“够了,我去客运站,找县里发车的司机帮忙买。”
“嗯!”
顾安民放下电话,等走出厂长办公室,砖厂外早已人山人海。
“小顾,怎么样?”乡里两位领导走上前,大领导担忧道。
“暂时没问题,您二位在我办公室休息会,先别露面,如果我兜不住,您二位再来救场。”
“嗯!”
“那我先去忙。”
顾安民说完,走进被列为'临时招待处'的小屋。
屋内几把椅子,一张木制方桌。
桌面上整齐排列着建军砖厂自开办以来的所有材料,包括乡里经营时期的亏损。
当然,乡里亏损,跟老顾没关系,只是作为资产评估参考。
而与砖厂有关的证件,则是铺在墙边,由另外几名法院干事进行统计、验证。
顾安民早就摸过老顾的家底,知晓自家老爹胆小怕事,所有手续齐全,绝不会出现问题。
至于无法偿还银行贷款的问题出在哪?
犹如水泥厂孙兴说的那句话:你家正规,你家破产。
老顾这几年压根就没赚多少钱,
但他捐了一座学校,30万;
买了一辆进口轿车,45万;
购置一台30吨挖机,25万……
加上百达丽菲、大哥大电话、不舍得穿的西装、当宝贝的皮鞋……
这些钱哪来的?
肯定贷款。
如果砖窑存续,利润不断,自然没什么问题。
但洪水来袭,砖窑严重损毁,砖厂无法经营,更没有收益入账……
就造成如今局面。
如此,解决问题的关键,就成了让银行和法院相信你有还款能力。
由于不熟,顾安民没敢连开口。
一个小时后。
法院带队领导放下钢笔,摘下老花镜,“顾安民?”
“是的,领导。”
“你父亲顾建军,去哪了?”
“为了修好砖窑,四处奔波,应该在南方。”
“你能为建军砖厂背书?”
“可以的,我是顾建军唯一继承人。”
“据我所知,你有四个哥哥。”
“他们在边疆,从不过问家里事,与他们无关。”
法院老领导点点头,拿起钢笔书写一番,“目前,建军砖厂需要偿还农行30万,建行45万,信用社25万,另有其它民间贷若干。根据我院调查,建军砖窑失去复产能力,你可有异意?”
“有!”顾安民重重点头。
“你说。”
“建军砖厂有一千七百万返碱红砖,看似卖不出去,我却可以用它培养瓦工……领导,您身居高位,或许不知道……”
“我知道瓦工,知青下乡期间,也做过。”
“哦,那就简单了,我可以用这些返碱红砖,加上粘土,或者廉价水泥,将十里营没文化的小工,培养成瓦工,也就是砌墙师傅,收入翻倍,改善十里营就业环境,增加农民工收入。”
“好想法!”
法院老领导眼神一亮,赞叹道。
“当然,培训瓦工,属于半公益事业,我只收取三百块培训费,无法增加砖窑收益,但是……”
顾安民走到小黑板前,“当第一批两百名瓦工培育结束,我可以招聘一批小工,组建施工队,承揽乡镇建设项目,比如民房重建、老屋翻盖,如此,我不仅能解决瓦工学徒就业问题,还能以另一种形式还上贷款。”
“很不错!”
法院老领导再次点头,并瞥一眼此次说服自己来十里营的某个下属。
或许,事情远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顾安民试探结束,大概能够确定,法院老领导,应该是正义的化身,当即打开话匣子:
“领导,近年来上级愈发重视环境治理,像我家的老式轮窑,说不定哪天就会被淘汰。虽然大水无情,却也是一种机遇,如果银行能给我足够的宽限期,让我攒够起步资金,我认为,以水泥和石屑压制的免烧砖,将成为未来建筑业砌筑的大趋势。”
“免烧砖?这个我略有耳闻,低成本,无污染,最重要的是,完全可以避免烧结砖那种破坏耕地的现象。”
“是的领导,如果银行能为建军砖厂延长五年偿还期限,我愿意支付对应利息,并保证有能力偿还本金。”
顾安民压根就没想搞什么免烧砖,而是想着承包工程,拿收益偿还贷款,说出免烧砖,也只是令法院信服。
法院领导拿起茶杯,无视农行工作人员反对的眼神,认真思索某人计划的可行性……
顾安民没敢打扰,坐在一旁,犹如老僧入定,静等类似审判结果的回应。
没办法,这年头举证,并不是由债权方提供,而是法院说了算。
许久。
法院领导叹口气,拿出另一份文件,“小伙子,我很看好你,如果……你不扛下你父亲的债务,前途必然不可限量,但问题是,纺织厂承建方,已经起诉建军砖厂,索要五十万违约金。”
“……”
顾安民默然。
违约金的事,完全无解。
要么交付订单,要么拿出五十万。
纺织厂承建方有的是供货方,眼看砖窑无法复产,必然选择几乎等于天上掉馅饼的五十万违约金。
换作任何人,都会这么做。
如此,自己一直以来的部署,一直以来的努力,等同白忙活。
'太难了!'
顾安民叹口气:
“院长……天灾无情,人亦有情,律法偶尔也会网开一面,看在砖厂为社会做奉献的份上,应该能缓刑几年吧?”
“不错,能缓刑,但由于涉案金额太大……怎么也要十年吧。”法院老领导说着,再次瞥一眼说服自己来此的下属。
“……”
十年!
顾安民再次沉默。
等放出来,怕不是奥运都结束了,这还玩个球?
当即深吸一口气,打算搏一搏法院老领导的同情心,为老顾减点刑。
啥?为老顾减刑?
是啊,建军砖厂是老顾的,跟他顾安民有啥关系?
然而,顾安民尚未开口,眼帘右上角的5/5,猛地剧烈跳动……
紧接着,视野被一团白色迷雾遮掩。
当迷雾散去,一辆驴车铺展开来,五名壮汉各司其职,种植、挖矿、伐木、建造、暴兵……
不多时,一座巨城出现在眼前,万千雄兵发起冲锋……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