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大马彪悍,小楼内鸦雀无声。
眼看顾安民脸露不耐……
浓眉大眼的矮壮汉子,也就是水泥厂厂长孙兴,起身走向电视柜,拿钥匙打开底层抽屉,取出里面所有蓝色伟人钞。
“小顾,额……顾厂长,其实,早在听闻砖窑出事的时候,我就打算把钱送过去,只是,没想到事情会那么严重,后来仔细想想,觉得与其被银行没收,不如把钱放我这,哪怕您父亲进去,我也能用这些钱帮你读完大学。”
“承蒙好意,我认为,还是把钱握在自己手中比较踏实。”
顾安民说完,看向张伟。
后者清点账款,数上三遍,抬头道:“五万五,缺两万。”
“孙厂长,什么意思?”
“对不住,我手头现在只有这么多……”
话未说完,大马掀桌子。
打牌的汉子伸手阻拦,却见这位壮如蛮牛的野兽,怒吼着抬脚回旋踢,将打牌的木制方桌踢了个四分五裂。
不等众人有所反应,其高高跃起,左手扯下顶部吊灯,右手握住边缘吊顶……
哗啦……
吊灯肢解,吊顶碎裂,厅内尘土飞扬,大马兴奋咆哮,“这是一场战争!”
下一刻。
黑白电视被踹飞,长条电视柜被捣烂,窗户棂子被踹到楼下,地板砖被跺出无数裂痕……
轰……
墙破了个大洞。
整栋小楼都在颤抖。
留在厂区大门口的李干事,叼着烟卷目瞪口呆,打牌的汉子们做群兽散……
顾安民搂着张伟,躲在门后,见躲在另一个门后的孙兴看向自己,“孙厂长,不瞒你说,我这安保大队长发起飙,连我都怕。”
孙兴眼角抽动,“顾、顾厂长,我手里真的只有这么多,最近查环保,我这厂子打点关系,差点把老本陪进去。”
“胡说八道,来之前我早就打听清楚,你水泥厂日产百吨,每吨售价一百七,毛利二十,每天净赚两千块,每月进账六万,年收益七十多万。”
“可我打点关系就要花掉一大半,加上养几个闲人,再吃吃喝喝,年终兜里剩不下几个……您父亲也做这行生意,不可能不明白。”
“你可别乱说,我家手续齐全。”
“所以你家破产了。”
“……”
好有道理。
顾安民愣愣神,眼看勇士已经开始徒手拆墙,连忙喝止,“大马,走了!”
“好的老板!”
“孙厂长,给你一周时间,把剩下的两万,不,加上两年利息,总计六万,如数送到砖窑,要不然……我让张海炸了你的破水泥厂。”
“六万?不可能!再说,张海不敢。”
“我欠他23万,你不还我,我不还他,你说他敢不敢?”
“……”
等顾安民离去,打牌的汉子们,颤抖着聚集到孙兴身边。
“厂长,要不要拿喷子?”
“没看到大门口的李干事?再说,真动手,以后还做不做生意?”
“那怎么办?”
“静观其变,能拖一天是一天,等到法院上门,手写纸条无效,或许咱们不用还了。”
“万一张海来炸水泥厂……”
“草特么,这个死放高利贷的,只是跟着民兵连爆破一座废弃老桥,还真以为自己啥都敢炸?”
这时。
一名全身蒙灰的劳力,急匆匆跑来,“厂长,不好了,有人把拖挂开走了。”
“嗯?”
孙兴垫脚一瞧。
只见自家装满昨天库存的拖挂,由派出所的小垮斗开路,拖着一屁股烟尘遥遥远去……
“我xxx!”
“厂长,咱的车怎么办?”
“证件都是咱的,怕啥?没车就先放假歇两天,各回各家,看谁能熬过谁!”
孙兴说完,忽然阴恻恻一笑,“另外,告诉张海,老顾的儿子从我这拿走10万块。”
“不是5万5吗?”
“你是不是傻?老顾借张海10万,年底要还23万,砖窑遇到这破事,你认为张海能拿到全部利息?现在告诉张海,老顾儿子手里有10万,张海会怎么做?”
“厂长妙计安天下……”
“滚,我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周瑜!”
“……”
……………
秃啦啦……
大号拖拉机引擎声,遮掩小垮斗的咆哮,疾驰在前往十里营的省道上。
顾安民一手方向盘,一手搓动水泥样品,仔细研究其成分。
卖相还算可以,至少不次于325,但质量如何,依旧要回去做一下性能试验……
张伟坐在驾驶室侧旁,感觉就像做梦一样。
跟老顾那么多年,跑前跑后,端茶倒水,送礼赔笑,何时这么爽过?
万幸昨天下午'玄武门惊变',没有站队太上皇,而是脑子一热,投奔五太子。
舒服!
张伟取出红塔山……
“抽这玩意干啥?来根华子。”
“谢谢厂长。”
“收回来的五万五,留下五千,其余拿去修车,不止林荫大道,还有挖机,顺便再买几箱好酒。”
这年头,做生意,要么能打,要么能喝。
顾安民思前想后,决定选择后者,因为选择前者的大多进去了。
因此,要提前备几箱档次各一的白酒,用于应对不同场合。
“厂长,挖机暂时没法修。”
“嗯?”
“洪水来的时候,挖机正在河堤装土,来不及撤离,后来挖机被冲进大沟,32吨重,周围又全是两米深的泥汤,拖拉机进不去,人力更拉不上来。”
张伟闷口烟,面带愁容,“而咱家烧砖用的都是黏土,等洪水退去,挖机被稀巴烂糊住,自身又无法启动,拖拉机打滑……”
“所以,直到现在还丢在原地?”
“嗯。”
张伟点点头,“另外,咱家没住人的那两间房子,堆满砖机杂物,放不下这么多水泥。”
“砖厂有空地没?”
“有,窑洞全空着。”
“那就去砖厂。”
烧砖需要粘土。
数遍十里营,有黏土的地方,唯有‘大泽’。
大泽,顾名思义,一片辽阔的洼地。
曾经黄河从此过,筑堤修坝,用的全是黏土。
后来黄河改道,留下八百里水泊。
再后来,水泊消失,仅剩一条条黏土岗和黄河冲积的盐碱地。
盐碱地,又叫‘不毛之地’,在这年头,完全无法种植庄稼,因此诺大土地,一直荒废。
等到八十年代,十里营考虑到乡里发展,来此投资砖窑,受资金影响,就起盖一座老式的一部火,拥有16个门洞的轮窑。
然而,烧窑是个技术活,乡里搞来搞去,不是烘窑的时候烧裂窑墙,就是急升温整塌拱顶,又或者将窑头烧倒,频繁出现‘过火砖’和‘裂纹砖’。
折腾好几年,亏了几十万,凑巧官企私营化改革,最终便宜老顾。
老顾不懂砖窑,但喜欢瞎折腾,五湖四海到处摇人,请来一批又一批专家,嘿,还真烧了起来。
再然后,就有了老顾辉煌发家史,和成为全乡首负的故事。
顾安民一边开车,一边倾听张伟讲述。
等路过派出所,跟李干事告别,随后一路南下,进入大泽,跑上五里地,来到建军砖厂。
远远望去。
辽阔场地上,横成排,竖成列,摆放着无数等待晾干的砖坯,它们或散乱,或坍塌,或化成土堆…
而避免其暴晒的草席,被洪水卷进路沟,即便相隔甚远,依稀可以闻到沤烂的馊味。
砖窑前,煤矸石粉碎机、混合搅拌机、码坯机、分坯机……全都沾满干裂烂泥巴。
砖窑后,顺着一条长满杂草的沟壑小路,数不清的'白砖垛'林立左右,延伸向视野尽头。
白砖垛,也就是以前的红砖垛。
由于严重返碱,酷似长白毛,析出盐晶一般的物事,因此变成白色。
如果拿去砌墙,且不说能否与混凝土粘合,哪怕砌墙成功,后续刷腻子、喷涂乳胶漆,必然鼓皮、干裂,甚至无法贴瓷砖。
并且,经过风吹日晒,红砖粉化、脆化,说不定已经变成'饼干',一掰就碎。
整个砖窑占地150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盖满建筑看不出什么,但若以这种方式铺满所有场地……
壮观场面令人头皮发麻。
再加上,
维修挖机需要花钱,
清理场地需要花钱,
重启砖窑需要花钱,
恢复生产需要花钱……
顾安民深吸一口气,压下涌上心头的绝望,“不要怂,万能小顾绝不会被烦恼熬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