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幕墙的倒影中,白绿色调的我极不像样子。普通而低调的旧套衫,发黑的小布鞋。与地铁口的乞丐别无二致。
我真的像乞丐一样被挡在门外,拦住我的正是眼前的保安。
我没有埋怨,只是有点生气,因为这个脑子锈透的小老头竟然拒绝给上级带话。拦住我不是你的错,蛮不讲理就是你的错了。
我的目光冷冷的落在他嫌贫爱富的嘴脸上。淡淡一笑。
取出我的破手机,打一个电话:“李总吗?麻烦把贵公司的门卫撤一下。”
他就这样从我眼前消失了。
更衣间换上条顺的真丝西服,套上万能领带,清除皮鞋的保护膜,收起那只掉漆的苹果手机。
“你好,我就是陆海物流郭季军。这是我的名片。”
“董事长助理。郭先生年纪轻轻,很受器重呀。”
眼前的男人五十多岁,两颗黄金门牙亮瞎狗眼,塌鼻梁,裂缝嘴,贼眉外翻,鼠眼似豆。一身唐装简直就是在坏国人的形象。
“过奖。出个价吧。”我送上钦湾海图,又将码头与航道布局递上。
男人没有看我的资料。
“我是乌川公司销售经理梁万达,这是报价,按次数算,单次壹佰伍拾万。”
“您都没有看资料,就报价了?”
“这是公司的统一价格。”
这是在报一个高价测试我的权力大小。
“好啊!那就按这个价格谈。”
“您带钱了吗?”
“什么?”我有点生气了,你什么意思啊,按小时收费怎的?
“我们在作业前是要签协议收取保证金的。”
“梁经理,我是代表陆海物流国际股份有限公司来咨询。我们的服务对象是国企钦江石化和地方政府。您在开我玩笑吗?”
梁经理尴尬的笑了笑:“不好意思,我们都是做大单子的,我以为……”
没关系,我忍你。
“钦江石化30万吨项目业内基本上都传开了,梁先生应该知道这笔交易有多大。”
梁万达这才翻开资料,粗略扫过几眼。
“单侧过驳,我们当然能做。”
“贵公司这么专业,你们过驳队的工资一定很高吧。”
“那是!我们这带个缆绳的都月薪两万!”
我心中有了点异样的感觉,不过人家毕竟是国内最大的公司,待遇高是正常的。
“既然这样,请梁先生把服务清单列一下,我好向丁总汇报。”
“当然可以。”
“我可以参观贵公司的作业流程吗?”
梁经理面带难色,豆子眼上下翻滚。
“最近一次作业是在国外,恐怕不方便。不过我可以给您展示br /br /t!”
br /br /t又不是真的,你怎么画都行啊。只是我也不好当场说穿,礼貌性的看完。
说真的,三维动画效果不错,但没有我想要的大量现场资料。
“梁经理,恐怕我还是要观摩现场之后才能最终确定。这件事情还有几个月时间,所以还请尽量安排,机票钱我们自己负责,可以吗?”
梁经理不可能再次推脱。
“那就这么定吧。回头有演习的时候我给你个通知。”
“可以!您还有什么补充的吗?”
“没有。”
“好,那我先收集资料,回去我会给您电话的。”我用标准的谈判辞令来表达自己的不满,这个梁经理也太傲气了。今后合作起来,如果他这么狂,对安全是一个潜在的隐患。
“小张,送郭先生。”
小张满脸痘印,又胖又矮,看得出是个刚毕业几年的年轻人。
梁经理让他请我吃饭,却只给了少得可怜的饭钱。小张很不好意思的请我进了一家普通的馆子,点了一份牛肉面。
我这穷出身的人,也不在乎这个,一碗牛肉面足够我吃得津津有味。
“小张,你一个月工资多少?”
小张有些不好意思。从我的谈吐穿着,他应该能判断这是个大客户,但销售经理却让他带我到这么个小地方吃饭。
这是下马威,让我知道知道在他乌川眼里,钦江石化只是个小企业,小把戏。
“额,我啊,也就5000。”
“五险一金包括吗?”
“不包的,要从里边扣,拿到手就3800吧。”
“这么低啊。”在一线城市,这笔钱只能让这小胖子像一只卑贱的臭虫一样活着。活在最阴暗最肮脏的角落。
“没办法,都这样。”
“那你们过驳队也这样吗?”
“也就一个月6000,领头的那个,有8000吧。也不包五险一金。”
我怒从心起,那个梁经理也太看不起我们小地方的人了。
“那工作辛苦吗?”
“肯定啊,过驳队他们一干就是半个月不着地。”
“不轮休吗?”
“哪有什么轮休啊,干完为止。”
好!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我把拉完面条将汤也喝得一干二净。
“回去告诉梁经理,这是我郭某吃过的最好的面条。”
下一站,舟通公司。
舟通比乌川要小上不少,属于那种服务外包型企业。由于企业实力不足,他们买不起拖轮,只能用雇主提供的拖轮工作。因此整体规模比全部外包的企业要小一大圈。
因为小,所以才客气。
舟通老总大约六十左右,满头银发刚劲有力,如果在那头寸板上称碗饭,我觉得也是能够立得住的。与一般的印象不同,他很瘦,属于精瘦的那种,令我不禁怀疑他不食人间烟火。
“张总。初次见面,这是我的名片。”
“钦江,听说你们那边在建一个巨型油码头。”
“所以我来的目的就是……想看看贵公司的手艺。”我递上一沓资料,这是关于外锚地水深和风速海流的。
“过驳……30万吨。没问题,不过我们需要些时间。”
“多长时间?”
“你要知道,我们根据雇主的实际情况租用拖轮、过驳队的临时住处。所以这个方案需要几个月时间。”
“那价钱怎么算?”
张总思考片刻,回道:“以全年时段计算,两千万。”
确实比乌川便宜很多。
“能带我去现场吗?”
“可以!”
说来也巧,舟通的业务就在珠江口。30万吨码头在全国范围内也是十根手指数的过来的东西。有时候码头吞吐能力见顶,就需要舟通的团队辅助。巨型油轮每天的租金高达4万美元,延误两三天就足够抵得上他们的过驳费了。
眼下这单便是港口吞吐量跟不上经济发展的结果。在基础设施建设已经完全饱和的珠江口,留给液货码头的地方实在是太少了。
站在拖轮卑微的船头,眼前如山一般的钢铁巨物令我失去了对尺寸的判断,我拼命仰起头,在视界的最边缘,一个微小的如同苍蝇一般的脑袋高高在上,那就是指挥靠泊的引水员与船长。他们站在一条钢丝般大小的廊桥上,俯瞰着远道而来的客人。
小小拖轮,在浩瀚大洋中就是一片孤叶。海风吹起的半分涟漪,在我的脚下就是惊涛骇浪。拖轮如同海狮鼻子上的玩具,在大海手中被抛上抛下。
“我们要怎么上船呢?”我惊诧的问着张总。
“很简单,上吊!”
上吊?我还没有弄清楚这个词真实意味,起重机的轰鸣声已经掩盖了张总的声音。从头顶的半片天空,我看见一条伸出来的铁臂,垂下的吊篮正好可供两人站上去的物资吊篮。是的,这种吊篮最常用的功能就是补给蔬菜,而现在我就是那包蔬菜。
张总站在铁环上,双手箍紧绳索,他的两臂交叉,每一只手都抓住另一只手臂腋下夹住的麻绳。
“跟着做,别低头!”
我紧紧攥住麻绳,起重机轰鸣而起。徐徐海风中,我离开了摇晃的船体,成为空中的一颗单摆球。风将我缓缓吹向一边,然后又吹回来,我围绕着一根看不见的轴心,不停旋转。
没有人敢向下看,因为只要一眼就会手脚发软,在这个高度上,不可压缩的海水就像是水泥地面,会将任何掉落海上的生物拍成肉糜。我抬起头来,打颤的牙齿呼出一口灼热的白气。随着头顶的天空逐渐变大,起重机似乎将我拖出了钢铁的牢笼,再次恢复平视的时候,拖轮已经成为了小孩的玩具,脚下的钢铁巨墙黑上红下,一直绵延到看不见浪花的海面。
我双腿霎时就像被抽掉了骨头的沙丁鱼,全靠攥着栏杆的手才支撑起身体的重量。
太震撼了!这就是人类最庞大的机器。
“娄总指挥就在驾驶台上。”张总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仰视驾驶台,苍蝇般大小的人脸容易也不过变得稍大一些。
“这几层?”
“七层,不过有电梯的。”张总解释道。
站在驾驶台顶,面对稳稳漂浮在浪花之巅的钢铁浮城,我心中已经做出了选择。
没错,也许乌川公司的全包方案更为傻瓜化,但他们的作业条件实在是太单一了。自己的拖轮,自己的引水,自己的靠球和管子。在什么都没有的非洲,也许这是正确的。但在拖轮遍地的中国,这恐怕不是最佳方案。
舟通则相反,他的业务是外包的,这个团队面临过各种各样的考验,其内部必然有过硬的协调能力。
更重要的是,一个企业的领袖可以站在第一线,来之能战,他的手下绝没有孬种。
“我会向丁总汇报的。半个月后一定给你们一个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