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那个画面。黑色轿车后门外,那小腿是何等修长笔直,那白色系带凉鞋上的脚踝,何等纤细销魂。
一想到这里,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赚了。这样的女子能拉着她的颤抖的手,领着紧闭双目的她走一段路,已是艳福不浅了。自卑感如同洪水一般将自己淹没,我家境并不好,只与父亲相依为命。每月的生活费只够自己吃饱,支撑着无须申请助学贷款而已。
这样的女孩子,我真的能养得起她吗?或者说,她真的愿意接受我这样的男人吗?
今夜,注定是无眠了。
翌日,匆匆将昨天剩下的馒头啃完,动身赶路,才推开防火门,黄师傅已经等在集控室里边了。
“今天最后一天了。”黄师傅的眼睛没有离开仪表盘。
“是啊。”
“总经理同意,给你新进员工最高级别的工资。”
最高?
我这一腔热血直冲脑门。拉过椅子,倒坐跟前,下巴直接搭在椅背上。
“那是多少钱啊?”
黄师傅瞄了我一眼,端起那杯永远在品的普洱茶:“我们那个时代从来不会问多少钱这种问题。我小时候,就知道爸爸经常出差,一去就是几年。探油队的工作非常艰苦,有时候给养送不上去,几天没饭吃。可工资就只有十几块钱,一大家子住在三十平米的房子里。我爸从小就教我,不要问国家给了你什么,要问你能给国家做什么。”
“黄师傅,您真的听清楚我在说什么吗?”
“你们年轻人就非提钱吗?”
“这不能怪我对吧,您老三十平的房子,那是学区房,二环以不拆迁也值300万啊!拆迁就更值钱了,300万加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
黄师傅差点把茶水喷出来,厌恶的冲我翻白眼。
“对了黄师傅,赶在拆迁之前得赶紧离婚,一户就一套,离婚可就两户两套了。”
“你……”黄师傅青筋暴起,腊脸赤红,血气直冲发根。“亏我还……”
“黄师傅你冷静点,我是为了你好啊。您一个月工资多少?”
黄师傅怒目而视,回道:“八千。”
“奖金呢?”
“奖金工资加起来一年一共十万。”
“您有几个子女?”
“双胞胎儿子,都在上高三。”
“这不就结了?您要离了婚,两套二环内的房子,两个儿子都有婚房。您要不离婚,那房子给哪个儿子?彩礼钱怎么办?”
“我……”黄师傅张口结舌,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刚才滔若悬河的口水顺着嘴角滴落茶杯。
“国家政策随时有变化,您那一带也就这两年了,要是离晚了,可就赶不上了。”
“出去。”黄师傅仿佛从十八层地狱的黑洞里挤出这两个字。
看来,我的实习算是彻底结束了。
“下个月领完毕业证来报道。”黄师傅冷冷的补上。“正式的国企编制。”
“那我还出去不?”
“我搭上老脸让你进来是因为你的能力,让你出去是因为你讨厌!出去!”
嗯,我终于还是没有逃脱诅咒,黄师傅的实习生果然统统都被骂了出去。虽然还是不知道所谓的最高工资到底是多少,不过和人才市场那些削减了脑袋也找不着工作的人相比,我已经是那个幸运儿了。
如果我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幸运的话,或许我不会对黄师傅这么说话。
“你误解黄师傅了。”赵露涵的微信这样对我说。
一天前,总经理办公室。
“老黄,我也没说不同意啊。”
黄师傅一身蓝布夹克,叉手倚桌,用一种桀骜不驯的眼神盯着总经理的眼睛。那种挑衅的神态就一句话,你别跟我耍花花。
“公司是有规定的。”
“石油炼化就像做饭,上边加油下边加火,煮熟的出去,油烟抽掉。唯一不同的是,这口锅每小时要处理成千上万立方米的油。”黄师傅仿佛没有听到总经理的的话,只是自顾自的科普知识。“而厨师的手艺,就是在把菜丢进锅里的一刹那,就该知道十分钟后要用多大盘子,开多大油烟机。”
“咱这么多年老战友了,你的心情我很理解。”总经理递上一杯茶水。
“理解顶屁用?你招十个蠢才也顶不上这一个!”
“老黄,我要从全局考虑的嘛。”
“赵中和!你的全局就是把我的徒弟挂在墙上,贴上标语,花几百万用一层办公楼建你的文化高地。”
“你蛮不讲理你……”赵总经理被他捅这么一出,尴尬异常,门外就是公共办公区域,大家听去了还不误会起来。
“说错了吗?文化高地是建在人心里的!你发几百万给职工,你看他们有没有觉悟!”黄师傅起身就要走。
“回来!”赵总经理一声怒喝,“公司有规定,党有纪律,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
说罢直接把黄师傅拉回座位上,按住肩膀。
“今天我给你个面子开个特例,明天别人要把亲属子女塞进来,怎么办?”
黄师傅急了:“他跟我没有亲缘关系。”
“那又怎样?找借口的人在乎这个吗?”赵总经理见他气势弱了几分,得势不饶人。“你是过来人,当年石化子弟初中毕业不学无术,就因为父母是油厂员工,走后门就进来了。改革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割掉这些特例吗?”
黄师傅无言以对,赵总的话一句都没有错。
“他有天份,就多多培养。真是个人才,到时候再给他提薪嘛。再干得好,给他个管理岗位,一年二十万不少了吧?”
“行吧。”黄师傅终于缓了下来,“我去给他做思想工作。”
“老黄,人才靠的不是天份,而是教育和培养,教育和培养又依赖于纪律和规则。超越纪律和规则的人,无论本事多大,天份多好,注定不能起建设作用。”
“就你歪理多。”黄师傅悻悻而去。
“哎!”
“干嘛?”
“南方那边有个厂子空了个副总兼技术总监的管理岗位,你不考虑一下吗?”
“用不着。”黄师傅关门而去,留下空叹摇头的赵总。
待黄师傅出门,赵总拿起桌上的红色电话,迅速拨出一个号码。
“首都石油大学吗?”赵总对着空气打了个招呼,“是我呀。”
“这个老赵。”黄师傅隐约听到了什么,也猜到了什么,但他终于还是没有进去。
恰在此时,赵露涵将茶水递了上去。黄师傅饶是年近五旬,却也是男人,只一眼便愣住数息。须臾,他尴尬的将目光露涵身上移开,端起纸杯。
“唉哟,哪来的小姑娘。没见过呢。”黄师傅尬聊一句,又傻笑两声,逃也似的离开这是非之地。
露涵目送他离开,一头雾水。就在刚才,两人还像吵架一样,都不知如何收场。只是刹那间,便风平浪静,就像他没来过一样。
不知为何,她心里莫名充满了某种感动,真男人就该是这个样子的吧。
“露涵。”身后一声女音冷冷传来。“通知,明天晚上团建,给你们实习生送行。”
“要喝酒吗?”露涵小声询问。
“明知故问。”女人不耐烦的回了一句,消失在格栅之中。
团建是要喝酒的。晚上喝酒,赵露涵心头掠过一丝不祥。
“今晚喝醉了都不知道怎么办。”
“我是你男朋友,今晚我接你。”我飞快的回复。
围绕着我的玻璃瓶子,好像穿了一个孔洞,凿穿它的却是个怪异的人。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黄师傅虽然不通情理,却是个实打实的好人。无论如何,他已经竭尽全力,为我铺了一条路,虽然不是很好走,但总归是条路。
夏日夕阳,终于有了些温暖。有很多好人,就像阳光一样,在注意不到的地方,默默地保护着这个世界的良心。
赵露涵给我回了一个笑脸,就如她的头像那样,纯洁清丽。
那,你的安全就交给我守护吧。
“我会牵着醉酒的你离开。”
赵露涵没有回复。可以想象,她会想起那天风沙眯眼,紧紧攥住我的时刻。收起书本,返回宿舍,翻出压在箱底,唯一的正装衬衫。
我要像真正的王子,优雅的扶着公主离开。
“你干嘛要在衬衫外面穿这么一件呢?”室友的疑问将我拉回现实。
“晚上会冷。”
“哦。”他摸着自己三个突出的下巴,心领神会。
“胡桃里酒吧在哪?”
“嘿嘿,离我们挺远的。”他取出肥厚手掌都差点抓不住的宽屏手机,大方的展示那个位置。
“六站啊。”我下意识的裹紧外套,在这么长的旅途中,只有它可以保护最底层的衬衫不会被各种污渍侵染,也不会粘上公交车那种洗都洗不掉的异味。“我出发了。”
“有事给电话,我接你。”
“知道了。”我从枕头下摸出50元钱,塞进口袋里。今晚很有可能要打车,还是提前准备的好。
胡桃里是一家驻唱酒吧,我从来搞不清楚明星和酒吧歌手唱的有多少不同,只知道无论哪一种,都不是我可以去听的。
“打我电话。”赵露涵突然发来一条微信,附上了电话号码。
须臾,电话那头传来一声细沙般温柔的问候。
“老师您好。”
老师?露涵喝酒喝糊涂了吧?
“对不起,我跟朋友在外面,很着急吗?”
着急?
“喂……”我忧心的回了一个字。
已经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