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的雨,只下到了全钢化玻璃的安保亭前。
“ID卡。”保安面无表情的询问,打开了第一道门禁。
二十多天过去了,满脸褶子的保安大叔就像不认识我一样,机械的问着那套固定的问题。
“手机放14号柜。穿好你的套装。”保安打开铁皮柜门。
我交出手机和金属钥匙,如同机器人一般戴上头盔,穿好全身式防静电服,套上鞋套和手套,最后取一张小卡片,14号。钦江市方言,“实死”。看看玻璃墙外高耸入云的蒸馏塔,想来我这只玻璃瓶里的苍蝇,现在连阳光都看不着了。
保安没有关注我,他只是在第二道门禁上刷卡,将我赶进库区。库区距离车间仍有一段距离,平时这里会停放一辆敞篷高尔夫版电动汽车。
“师傅,车子呢?”
“没电了,走着去吧。”保安不耐烦的甩甩手。
好吧,也幸好换了这身行头,免了我带一把粉色雨伞进入车间集控室的尴尬。步行五百米,终于进入车间。
一瞬间,我如同置身巨型外太空飞船的内部。数百平方米的空间被巨型管线分成无数碎片,以各种颜色和直径加以区分。集控室就是这些管道中的一叶扁舟,本身就建在一根巨大的管上。
“来了?”黄师傅仍然面无表情,腔调也形同僵尸,甚至他没有等我的回答,“准备减顶气操作。”
“收到!”听到这个口令,我无意识的瞟了一眼面前棋盘一般星罗密布的仪表。“压力传感器自检正常。”
“顶气压力?”
“40。”
“加注氢氧化钠。”
“氢氧化钠好。”
“压力?”
“32。”
“12英寸管流量减为4500。”
我抄起对内线电话,用鸭子一样的嗓门向货泵室吼:“流量,5500到4500。”
“大声点!声音这么小还想干石化。”黄师傅声嘶力竭的吼叫,就连集控室的玻璃都微微颤抖。
“流量从5500减到4500立方米每小时。”
“货泵室收到。”
“黄师傅?”我放下电话,望向这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
黄师傅在电脑上点了几下,又看了看压力表,深深吐出一口气:“硫化氢。”
“含量300PPM。”
黄师傅用惊异的眼神瞄了我一眼。没有犹豫,打开一个红色按钮的盖子,用力按了下去。一瞬间,耳边响起一阵轻柔的警铃。随之而来的是播放了千百次的机械女声。
“顶气排放,关闭通风。”
黄师傅屏幕前的绿色通风标识陆续转为红色,当最后一个标识转红,他冲我点了点头。
一刹那,监视器的屏幕变成了白茫茫一片,在红外摄像头下,可燃气体如同暴烈的火山熔岩,血红火柱冲天而起,发出万鬼哭号一般的呼啸声。
“顶气燃烧完毕,次序打开通风。”我淡淡的通知着所有的生产单位。
许久,空调出风口飘来一丝淡淡的,带着焦糊的臭鸡蛋味,那是未曾燃尽的硫化氢气体。
“硫化氢浓度及格线是5000PPM,能够控制在1000PPM以下是优秀员工。”黄师傅看着仍拿着电话的我,甩下一句掷地有声的话,“跟我干吧!”
只是刹那间,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惊呼声。
两小时后,办公楼食堂。
LED灯下,暖色温馨,浮光流动,落在乳白色大理石纹砖上,宛如潺潺流水。滚滚人流犹如踏在灯河之上,缓缓向窗口流动。每个人都在摄像头前停留,随着一声叮铃,向前一步领走自己那份饭菜,接着就像流水线的零件一样,回身擦过那台签到机,在它身后有一盆饭,如果不够可以自行添补。
两人一张的桌椅,逐渐被人流填满,吃饱的人又逐渐沿着他们来的路线离开,周而复始。
没有他,那个奇怪的人。
“露涵,牛排不合胃口吗?”
赵露涵这才将目光从玻璃墙上收回来,落到眼前的中年胖子身上。
娇颜微霞,露涵轻咬樱唇,弱声回道:“不是的朱经理,我只是有些……”
看着圆顶上的绚烂吊灯,那冰晶一般五彩炫目的灯坠;看着桌上的水晶瓶,那朵娇艳欲滴的蔷薇;看着四周丝光缎亮的工作服,那种趾高气昂的表情。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她,这里不属于她这样的人。
“有些不好意思。”
“你是我的客人,只要喜欢,天天都可以来这里吃。”朱经理满脸横肉都堆着不可名状的笑意。
不过这些赵露涵都没有看到,因为她始终不敢抬眼去看那张又圆又宽的大脸,也不敢直视那双吃人的眼睛。
“还是不了,我……”看着四周异样的眼神,有的如同尖刀,在她身上恶狠狠的剜着。有的眼色轻蔑,如同看着破鞋烂布。
露涵呼吸急促,两臂紧闭胡乱扒拉着意大利面,一双玉峰忽起忽落,看得朱经理目不转睛。
“你听说了吗?黄师傅要收徒弟耶。”
露涵耳中音弦紧绷,遥遥的就听到旁桌议论。
“集控中心的黄师傅吗?那个怪大叔。”
“可不是。我来这好几年了,头一回看见没被他骂出去的实习生。”
“那一定是巨蟹座的怪胎。”
两个女人边说边笑,将这事当茶余饭后的谈资。露涵听来,却似救命稻草一般。
“朱经理,集控中心是做什么的?”露涵终于敢抬起头来。
“集控中心?”朱经理咧嘴一愣,他没想到这个女人能问出技术问题,一时没有准备,十分尴尬。但在如此绝色面前,说什么都不知道好像不太好。
“额……你可以把他看作一台汽车发动机。这边进油,那边进空气,然后就点火。集控室就是管进油进气的,多了呢就少进,少了呢就多进,总之要保证后面的工序正常进行。”朱经理汗出如浆,他当然知道自己全是扯淡,不过对于完全不懂的外行人,这么解释也就够了。
但是今天,不太够。
“你有没有发现,今天放气一点也不臭。”
“是唉,为什么?”
“你说的那个巨蟹座怪胎,几乎零封硫化氢。”
“那不是跟巅峰时代的黄师傅一样。”
两个女人又提起一堆专业名词,朱经理横肉聚拢,恨不能把这两个八婆丢出餐厅去。
“朱经理,放气是怎么回事?”露涵闪着深似秋水的双眸,一眨不眨。
“哦!这个专业叫放顶气,就是把炼油过程中不能利用的天然气烧掉。以前要一直烧,不过这套设备不用!这是咱们国家最先进的炼化生产线!少放点气,能卖不少钱。而且这个顶气里边有毒气,需要加点料把它去掉,少加一点也能省不少钱。”
“这么说来,这工作很有技术含量。”露涵痴痴说道。
“都是电脑自动控制的!”朱经理赶忙将话题引出来,“我们坐办公室里就是为了操作这个复杂的电脑系统。”
两个女人忽然又笑出来,闹渣渣的没有一丝停下的迹象。
“照这么下去,咱们这可后继有人了。”
“可不是,黄师傅巅峰那几年,绩效是真的高。一次就节省十几万呢!”
“等年底把那帅哥调教出来,我就能凑上首付了。”
“哎呀,人家那叫有棱角,比起那些圆滑肥脸的家伙,可有男人味了。要是我没嫁人呢……”
“你现在也可以吃啊。”
“去你的!”
圆滑肥脸?朱经理终于忍不住了:“你们两个!公开场合谈论这种事情,作风何在?”
“你谁啊。”那微胖的女人最先站出来,“吃个食堂还约实习生,也配谈作风?”
赵露涵眼看形势不对,急急甩下一句:“我今天刚来,走错地方的。”
言罢也不等别人回答,飞也似的逃出餐厅去。朱经理还想追,不料却被胖女人抓住,劈头盖脸一顿臭骂,秩序于是大乱。
露涵逃出食堂,餐厅中度日如年,走出来竟已过了高峰时间。工人三五成群陆续离开休息,只见进出人流中,有人向一面容邋遢的小老头问好。
“黄师傅好。”
老头眼睛都不抬一下,只是在最靠近门口的橱窗停留,伸出两个指头:“馒头。”
食堂阿姨知趣的取来两份馒头,又搭上配套的咸菜。
“黄师傅,月底结余伙食费照旧换米吗?”
“照旧。”
露涵仔细打量,不由自主的将手捂在鼻子上。此人胡子拉碴倒也算了,一身湛蓝工作服已经穿成了迷彩服,白一片,黑一片。头发也不知道多少个月没有清理,油腻腻的沾成一条一条的,那双裤腿只有八分长,腿毛就像劣质地毯上的曲绒,长在一双拖鞋撑住的大脚上。走起路来,拖鞋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看得人一阵眩晕。
与他相比,朱经理或许真的更耐看一些。
不过黄师傅完全没有注意到她,人家只是径直走完几百米的路程,然后将一份馒头丢到桌上。
我是饿极了,抓起手掌大的馒头,一口便吞下大半。
“等实习结束,我让人事经理去你们学校一趟。”
“来跟你吃馒头?”我半开玩笑的回他。
“这是国家最好的石化线,能操作它是无上的光荣。”
“黄师傅,我是想问,如果我跟你干,一个月能赚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