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是真正的苗正根红。”
是是是。我再也不想争辩,挂断电话砸床而寐。
早上八点半,港务监督处。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准时照耀在国旗上,投影将石阶分作两半,左一半,右一半。踏着雨渍未消的阶梯,我再一次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与热辣的露涵不同,苏曦是那种甜美的女孩,苹果脸,斜刘海,鼻子有点扁,却有着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这样的女孩初看上去也就是中上颜值,但只要她一笑,百花羞赧,春池嫣韵。那种如同雨后春草般的清新与纯洁,阳光般的浓浓暖意,足以熔化男人那颗奔波浪走的心。
“你好,我想询问一单处罚。”
“好的。”苏曦十分爽快,“船名?”
“新海翔17,涉嫌非法排污。”
“有啦,你看。”苏曦将屏幕翻过来,我看到了三张照片。
第一张是无人机的航拍,红外镜头下油污与海水形成色彩分明的两块。
第二张是船舶定位系统,同样的时间,带着船名的信号源出现在无人机拍摄的地点。
第三张是现场照片,停在港内的“新海翔17”船尾有一条黑色的油痕,几乎垂直延伸到海面。
不用想也知道,现场人员很快取证,然后把船长等一干肇事者抓了起来。
额……这有什么好辩护的?证据确凿不说还抓了现行。
“谢谢。”
“走了?”苏曦歪着头问。
“打个电话。”
悄悄躲进厕所,关起门。
“高总,这事儿还是坦白从宽吧。”
“你也没办法?”
“人赃并获,还想怎样?我建议主动坦白换个从轻,然后主动点,给人家留个好印象。”
高云翔语气有些为难:“这是我一个亲戚的船……”
“从轻处理罚款10万以内,如果抵赖妨碍调查会有加重情节,直接20万。”
高云翔明显有些肉疼,但是几张照片发过去,人赃并获,他也不好抵赖。
“那,你见机行事吧。我忙法国人那边。”
我无奈摇头,人呢,一辈子最难的就是否定自己。哪怕自己做错了,哪怕罪行滔天,都一定要找一个合理的理由安慰自己。什么一时糊涂,一时气愤,或者被小人蒙骗,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然而实际上,每一分罪恶,莫不是出自自己手中。
所以啊,做错事情的人总是希望别人原谅,希望别人宽恕,有些恶劣点的呢,就恐吓别人,贬低别人。自己的狗总是不咬人的,别人总是活该的。
殊不知,在别人眼里,特别是有正义感的人眼里,早就把你看做一个混蛋了。若是他手上没有权力还好,一旦掌握权力,准能罚得你永生难忘。王处长就是这样一个人,如果真如高云翔所说,这个人不好烟酒不近女色,那么他一定与罪恶不共戴天。
这时候,只有坚决的否定自己,老实认错才有可能逃过铁拳,否则罚款加扣留,后悔都来不及。
我问了船长电话,约他们半小时后到附近的空地见面。
然而过去一个小时,几个黑凛凛的家伙才出现在墙角,满身臭秽腌菜衫,渗渗濑濑八分裤,油腻黏弯卷螺发,看似癞皮三成人。
“谁是船长?”
为首黑凛大汉最先站出来:“是我呀。”
他伸出了右手,我没有回应。这身酸黄瓜一样的腌菜味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底线,就连海边的咸鱼也不曾这么臭过。
“事情搞定了是吧?”
“高总只是让我尽量减轻处罚。”
“警告一下就可以了对吧?”
“不是。你们现在要把事实一五一十的告诉我,然后配合调查,我会想办法把处罚金额降到最低。”
“事实就是我们没有排油嘛。”
我擦!我震惊了!
“船长,我不是执法人员,我是你们的代理,我要帮助你把损失减少到最低。”
“我们真的什么都没有做。”船长拖着长音,几个手下也都随声附和。
“好,那请问这艘船是不是你的。”我出示了照片。
“不是!”
“好!那请问在定位系统上的这几个字是不是你们的船名?”
“他瞎编的!”船长喊起来,“绝对没有!这是造假!”
我无话可说,胸口被一股浊气牢牢塞住。人言不撞南墙不回头,他是到了黄河不死心!
“你一定要帮我们说清楚,这不是真的!”
唉!只有你们的话是真的,其他什么照片,什么大数据全是假的。
看着我冷冷的斜眼,船长重新沉默。
“你只有两条路:第一,跟我进去认罪伏法,坦白从宽,争取10万以内。第二,我走,你们自己进去抵赖,然后被扣在这里十天半个月最高加罚到20万!你自己选。”
船长面露难色,艰难的点了点头。
十一点,我总算带着他们进了办公楼,还未走近,苏曦的手背已经贴上了鼻子。我意识到了什么,止住几人,只让船长随我进去。
“王处长在吗?”
“楼上右侧。”苏曦艰难的挤出一个微笑。
“记住,认罪态度一定要好,这是从轻处罚的先决条件。”我轻声领着船长上楼。
处长办公室没有关,王处长示意我们进来说话。
姓名牌就摆在他面前,王正科,党员先锋岗,竟是见过的。那天在车里未曾细看,没想到这张脸简直就是晒干了的橘皮,坑坑洼洼粗糙的跟破布一样。再看眉目,浓眉方眼,不怒自威,就是那眼镜略细了些,夹在这饭盆一般大的脸上,显小。
“我们是来道歉的!我司对这次事件深恶痛绝,非常后悔。一定配合处理,坚决整改!”
王处长有些惊讶,也许在他看来,个个都是抵赖的,今天竟然来了个主动承认的,实在是稀奇。
“态度很好,但我要看到行动。”
“除了值班人员,有关肇事者都已到位,一定配合调查。”
王处长看起来是赞同的。
“知错就改,很好。”
“那警告一下就算了吧?”船长突然插上一句。
我这心里咯噔一下,你不至于到这里来卖我吧?
“对不起。”王处长摇头,“法治公平,按照法规和现有证据,10万起罚。”
“不行!不是说承认就能少罚吗?不是10万以下吗?”船长突然跳起来。
我双拳紧攥,心中一百万只草泥马奔过。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愚蠢和无赖的人,难道我说了半天“争取”,你只听到“10万以内”吗?
“这是办公室,不要吵慢慢说。”我试图控制局势。
“你敢罚10万,我什么都不承认!”船长暴跳如雷,“你简直就是抢劫!强盗!”
蠢材!你会被强制执行的!
我顾不得他浑身酸臭,将他拉出办公室,顺脚将门踢上。
“你疯了吗?你知道这是什么后果吗?”我尽量压制自己的愤怒。
船长嚎啕大哭:“不能罚10万,我没这么多钱。他勒索我你干嘛还帮他呀。”
“他没有勒索你!法规上就是这么写的!”
“凭什么呀!不就是那点油吗?能咋地呀!干嘛都要整死我!”
“你冷静一点!”我忍住恶臭,狠道,“你违法了就要付出代价!没有人整你,是你自己整你自己,懂吗?”
我能说什么呢?他这么一罐子油下去,海鸟会因为这些油而死去,一片鱼虾会因为这些油成为毒物,渔业生产要蒙受惨重的损失,残油包含的重金属会积聚起来进入老百姓的身体。然而他眼里只有那三个字“能咋地”。
“我真的不能罚10万。”
“每个杀人犯都说自己不想死,但他们不得不死。你只是被罚10万,还能回头。如果你继续这么闹下去,那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我将他按在椅子上,“我去跟领导说,你自己好好想想,如果你不信我,我无能为力。”
深吸一口气,敲开门。
“实在抱歉。”
没想到王处笑得很大方:“关门吧。你是个讲道理的人,我可以用讲道理的方式和你说话。”
“谢谢。法律我都看过,罚款依据也没问题,十万的处罚已经是没有从轻情节的最低数了。”
“那,你觉得这件事情……”王处很诚恳的看着我。
“人赃并获!于法不容,于理不合。但是这种船的船员,一个月工资也就几千,船长才过万。处罚10万,他们几个月就白干了,家里有老有小,如果没有这份收入怎么活得下去呢?”
“这……”
“我也知道,他们无赖,无知,素质非常差。但素质再差也仍然是人民的一员,像您这样一心为人民服务的人,一定不会忍心看着他们的家人受苦的。”
我看王处眉宇动情,有所松动。
“当然,国有国法,我们都要依法办事。我会劝他们坦白一切违法行为,您就算他们一个配合调查,从轻处理吧。从轻的额度最大是3万,我不敢让您昧着良心,如果取最低档1万,他们的家人就能熬过去了。”
王处叹了一口气:“都照法律办事。你让他配合调查吧。”
我微微点头,退出房间。
门外,船长还是泪流满面。
“配合调查,争取宽大。如果愿意就跟我下去,如果不愿意,我不收你的佣金。”
我看着他的脸,如果他继续否认现实,我也没有办法叫醒他。
“快点承认啊!”我在心中反复祈祷,那种感觉犹如翻滚的尖刀,在反复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