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配有生路啊!”
就像尘封的潘多拉魔盒被打开,我眼前浮影般掠过一个又一个场景。
父亲门前那个扶起婶子的背影,突然变得模糊,我透过一切看见婶子低下的头,她无声地狞笑,就像看着一个傻子一样剽视着父亲。
父亲的鱼塘边上,半大小孩欢快的撒尿,将水里的草鱼一条又一条的拍晕,挑三拣四,把最大的那条拿走,父亲焦急却无可奈何。
门口百步河边的果林外,村民的挖沙船彻夜不停,沿河果林的泥土如冰霜幻灭,不断落入河中,与泥水混在一起的,还有已经成熟的柑橘。
还有朱经理那张堆满横肉的脸,谄媚享受的笑容,伸出咸猪一样的爪子,在年轻女工的身上肆意游走。
这就是魔鬼,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用一切做挡箭牌,用肮脏的欲望去侵犯无辜者。
“我不认为你应该有什么生路。”我的嗓音低沉而缓慢。“或许你会认为是我把你逼上绝路,但事实不是这样。因为你这样的人存在,才会有人倒在路上无人敢扶,才会有人流着血绝望死去。正是因为你的不复存在,那些无辜受难的人才多出一分活下去的机会。所以,不是我让你的余生过得更惨,而是让更多人的余生过得更好。因为你浪费在求生上的每一秒钟,都将是你不能在社会上作恶的一秒钟。”
说完这些,我无视交警错愕的目光和那个女人哭天抢地的嚎叫,如同恶狼般决然而去。
调解的警官追了出来,在那条狭长的玻璃走廊上,两双同样疲惫的眼睛互相凝视。他应该明白,当道德的约束不复存在,当撒泼打滚取代礼让体谅,当有人自以为文明的法律不能制裁野蛮的生命,律法的暴力就是文明人唯一可用的武器。
他不用说话,因为无话可说。
我狞笑着离开,第一次如此酣畅淋漓的挥舞复仇的镰刀,仿佛将记忆中那些欺负我,凌辱我的恶人一扫而尽。
这是报复的快感,在我并不丰富多彩的生命中,美好恰如苦咖啡中的糖,少了就少了。道歉赔偿都不足以补偿我的人生,只有让她遭受同样甚至更大的痛苦才能让我感到欣慰。我嘲讽着虚伪的圣母,讥笑着古老而伪善的良俗。如果公序良俗不能保护善良,如果人善被人欺,那我又何必去做那个善良的人。
不是我将你赶尽杀绝,而是你逼得我走投无路。
是的,我现在已经走投无路了。保险公司的代偿申请就算马上提交也依然会有一个流程,十几天甚至几个月,在这段时间里,我将用微薄的工资和巨额借款利息周旋。信用卡赤字一万,只要逾期,立即就会产生5%的逾期罚息,也就是500元。与此同时,每日利息高达万分之五,从消费之日开始计算。这笔钱将达到本金的10%左右,借一万还一万一千。如果继续不还,后续还会产生催收费用和经侦支队的侦察费用。如果刷掉的是二十万,一个月所产生的逾期费用将完全覆盖我的工资和奖金。
我不敢想象被金钱逼疯的赵露涵会发生什么,也不敢想象会有多少猥琐的中年油腻男人觊觎她的胴体。
我开始后悔。
我看着身上的西服,这身并不名贵的西装价值1200元,他可以让父亲多住八个小时ICU病房;这双皮鞋价值500,可以让护工照顾他24小时;我在情在理的劝说,为那位黒凛凛的船长争取了两万元的罚款减免,那一万元被我放弃的佣金,可以让父亲用上进口的丙类药物,尽快恢复他的健康。还有五洲大酒店的经理职务,如果我可以虚与委蛇为高云馨工作,如果我还在那个岗位上,一个月可以多出5000元收入。
而我,亲手放弃了。仅仅是为了粉饰自己的善心,骗自己可以视金钱为粪土。然而我错了,我并不是真的视钱财如粪土,而是不知道金钱的可贵。
江边公园的廊桥上,仅存的理智让我将高云馨的手机号拉黑到通讯录的最深处。父亲从小就告诉我,人不可以没有底线,哪怕再苦再难也不可以触碰底线。
我今天才知道,世界上最可怕的煎熬并不是绝望,而是希望。在底线的边缘疯狂的挣扎,每一分每一秒都让我的心脏被两股巨大的力量撕扯。因为只要翻出那个代表希望的号码,拨通那个电话,将自己作为商品卖出去,马上就可以结束一切的煎熬与痛苦。
如果父亲和爱人只能选一个,我真的能够涂黑答题卡吗?
晨风,还在吹拂,落叶不知恨,流水带去无痕。一夜的疲倦令我身心憔悴,在无人的朗朗晴空下,如同孤魂野鬼,不知何处去。
突然,脚下的石子离奇滚动,劳累令我反应不及,虚弱的双腿骤然失去支撑,我就像一片无根的树叶,不可逆转的坠入水中。
一瞬间,初秋冰凉的河水将我全身包裹,扭曲的阳光在我眼前化作一团白色萤火,鼻子、耳朵、眼睛,所有能够进水的地方,又辣又痒的触觉令我本能的闪避。但是无处不在的冰冷包围着我,无处可避。踩着翻腾的河水,我拼死将嘴巴送出水面,但是还没有吸进一口气,浪花又灌进气管,我激烈的咳出气体,吸进来的却只有浑浊的江水。我拼死乱抓,四周一片虚空。
突然,我的手抓住了什么,借着那个支点,我顽强的将自己拖出水面。那是一截树枝,从江边伸入水中,涨起的江水淹没枝端,让我暂时有了喘息的机会。然而希望的破灭并没有来的太晚,树枝不可能承受我的体重,更不可能承受江水的冲击,它断入水中,令我重回险境。
但是短暂的喘息还是让我的大脑重新工作,我拼死向岸边扑腾,再一次抓住了一片竹叶。它承受了我短短数秒,仍旧不堪重负。我筋疲力尽,每当试图游向岸边,急促的水流都会将我卷入江心。现在是上午,上班时间,没有人会注意到江上有个行将淹死的人,而我的手里只有一根救命的树枝。
死地求死,我让自己尽量露出水面,寻找任何可以依靠的漂浮物。在这条并不干净的江里,废弃的塑料瓶和泡沫寻常可见。我虚弱的游动,将抓住的泡沫块罩在树枝下,虽然只有拳头大小的两块,但它们的浮力已经足够了。我将他们按到水下,塞进皮带扣紧的衣服里,如此一来泡沫块完全浸没水中,成为一个稳定的浮力源。我又抓住一个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将水倒空,又把它塞进衣服里。它们卡在我的腋下和胸前,将我的头托出水面。
冰凉的江水依旧冲刷,但我暂时已经可以免于淹死的噩运。我想打电话求助,可手机已经在水里浸泡了许久,根本不可能开机。我想要呼救,但是刚才一番搏斗之下,江水已经把我推出了市区范围,两遍都是连绵不断的树林,江水以不可置疑的姿态,奔流入海。
时间就这样无情的流逝,烈日暴晒,手脚都因浸泡而浮肿发白。我无力求救,只能顺水漂流。
有人意识到我已经失踪了吗?
没有!露涵应该已经睡着了,父亲还在医院,除此之外我举目无亲。但有一个人或许会知道,没错,肯定是高云馨,因为一定会有人向她报告,我今天没有请假却缺勤上班。这个女人最恨打电话找不到人,昨天刚刚被露涵羞辱了一顿,今天又打不通我的电话,想必她现在已经暴跳如雷。
想到这里,我在水中放声大笑,我不要这么讽刺的死去,我要活着。这里水流已经开始放缓,旁边一定有河滩!
一定要抓住最后的机会……
就算,好像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在水里。
腥臭的味道,就像海边的咸鱼打成了粉。海边长大的我熟悉这种味道,这是大海特有的咸味。
勉强睁眼。这是一间没有装修的小屋,与寻常渔村的建筑并无不同。
扭转脑袋,脖子抽筋一样疼,四周没有什么太明显的家具,周遭不过一床一桌一椅而已。看得出来,屋子的主人比我爸爸差不了多少,或许比我家还穷。
“有人吗?”我小声呼叫。
没有回答。似乎主人已经出去了。既然我不在水底,那就只能是被人捞了上来。我动了动手指和脚趾,都有知觉。看来自己没有在昏迷的时候被鲨鱼咬掉手脚,现在回想,应该是那两块泡沫塑料和塑料瓶救了我。
乱丢垃圾,也不全是恶行,有时候可以救人一命的。
脑子这么一转,肚子才察觉到饥饿感,我躺在这里也不知道几天没吃东西,连手脚都酸软无力。
可恶!我摸向自己的口袋,却发现自己没穿衣服,手机自然也不翼而飞了。我失踪了这么久,爸爸的医疗费有没有用完?
“有人没有啊。我需要一台手机。”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地下传来:“你醒了,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