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还记得这里曾经是它家的后院,在漫长的时光长河中,海鸟总是这样一代又一代的回到原点,在石灰质岩层上寻找可以筑巢的地方。直到某一天,海面上出现奇怪的陆地,他们方方正正,随着海潮起起伏伏。很快,海鸥们发现这些陆地上有鱼的存在,只要察觉到陆地上的人类仅仅是某些稻草扎成的东西,他们就会毫不客气的俯冲下去,把鲜鱼吞进嘴里。
但是今天,陆地变得有些不一样,一座孤峰空荡荡的飘零在海面上,不时冒出黑热的气体。这一切让鸥群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在热气上空不住的盘旋。
很快,又有一片陆地高速飘来,靠在那座孤峰上,几只两足兽顺着一道连接,缓缓的向上攀爬。
“你就是正主是吧?我告诉你今天没有一百万你就别想走!”
眼前的男人胡子拉碴,一头长发就像油壶里捞出来似的,民工常备的破烂迷彩服油腻腻的贴在身上,显出一段夸张的圆弧曲线。粗糙黑凛的肤质也不知晒过了多少太阳,宽大的毛孔似乎随时能够榨出二两黑油。
我这时才后悔把这套西装穿到了船上,自己真的是蠢到了极点。
“我是这条船的代理。你是谁?”
男人情绪激动,污言秽语,吼道:“你们撞了老子的排,还问我?”
“你说我们撞了你的蚝排,会有港务监督的同志调查,现在这条船堵住了航道,我们要把她挪到锚地去,然后再谈其他。”
“不行!”男子极为蛮横,“我告诉你,钱不到,你哪都别想去。”
好!你自找的。
我将船长拉到一边,问道:“双锚吗?”
“是的,纹丝不动。”
“好,这家伙就是来讹钱的,你立即报案。”
“报哪儿?”
“110!录音录像,我要告他敲诈勒索!”
“那船不走了么?”
我冷笑一声:“你着什么急?堵住这条航道,一天上百条轮船不能进出,我打赌现在电话就打到市政府办公桌上了。”
船长不置可否,他的担心我明白,这条船耽误一天就是十万以上的租船费,如果被这些渔民扣留十天八天的,损失远远超过100万,这也是为什么他们敢于敲诈勒索的原因。这种事情定性很难,公安机关也不方便出手,没有约束的恶,最终造就了这十八万亩的恢弘“雷场”。以及他背后那农民精神浓厚的经济生态。
我一直认为,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事。农民最看重的就是土地,而对土地的占有最终进化为地主。所以地主和农民并不是两极,只是同一个人在不同资产额度下的表现。现在,这些渔民成为了新时代的地主。
须臾,杨处长的海巡艇拍马赶到。
“快!给杨处长一条硬梯子。”我越过船长给船员们下令。
已经快退休的杨处长哼哧哼哧的爬着铁梯,满头白发随海风飘荡,煞是悲凉。
我脱下自己的白色安全帽,扶着杨处长便递了上了。
“惊动您老实在过意不去。”
杨处戴上安全帽,一脸的凝重。看着那满脸无赖相的男子,问道:“这怎么回事?”
我招呼船长过来,努努嘴:“说,有没有拍什么视频或者照片,能够证明你没撞上的。”
船长面带难色:“这个……我们一切正常,哪有那玩意儿啊。他也拿不出证据不是!”
“胡说!”汉子撸着袖子直奔船长,“老子亲眼看见的!”
我隔开二人,凑近杨处长低声说道;“要不您给鉴定一下,不然航道堵到下午,事情就大了。”
杨处一脸无奈:“这蚝排上连划痕都没有,怎么鉴定?”
“那就鉴定没有撞呗!”
“我不敢呐!这帮村民真敢闹事的!上回市政府要他们搬迁,结果跑去省里上访,把省政府都给围了。”
杨处将我拉到一边,说道:“要不,给他点钱,赶紧走吧。”
“一百万啊,怎么给?”
“我去劝劝吧。人民群众嘛,要好好说话。”
我叹了口气,领导都这么说了,咱还能说啥呢。那汉子才不是傻子,他能不知道这条船在航道里抛锚会是什么结果么?他就是赌政府部门不敢拿他怎么样。转而给船方施加压力,逼着你给钱。这笔钱不是按他的损失计算的,而是按照船期损失计算的,船方是最耗不起的,总是给钱认栽的一方。
一张破木排子,一堆泡沫罐子,能值个万八千的就不错了。一百倍的利润足够让任何人疯狂。
须臾,杨处回来了。
“他说,最少30万。”
“这个价钱还是太高,要不这样吧杨处,这条船的保险非常完善,明天保险公司来了,咱们再谈。”
杨处眉头紧锁:“这怎么行,外面有上百条船等着进港呢!”
“很抱歉,杨处。30万不是一笔小数字,现在经济不好,船方拿不出来。”
汉子大嚷:“拿不出来就把这条船卖了赔给我!”
杨处瞪了他一眼,叹道:“小郭,要不这样子,先把船开到锚地,空出航道来再说。”
“这个可以,我去跟船长说。”
你当我傻么?我们现在如果让出航道,政府的压力就消失了,无论那个村民怎么敲诈都不会有人管的。
船长领了我的眼色,一时心领神会:“领导,船可以开。不过按照法规,得把他们都请下船去,不然我没法保证安全。”
“不行!”汉子不知怎的,那么远都能听见,“老子不下去!想跑想赖,门儿都没有!”
杨处怒发冲冠,苍白面容瞬间充斥着血色。但是他没办法,除了公安机关没有任何部门可以执行强制措施。
鸡同鸭讲的劝导持续了许久,我看看表,从今天早上五点高潮离港开始算,已经差不多六个小时了。所有需要高潮进港的船舶全部被堵在外锚地,十万吨原油啊!炼油厂等着油下锅,发电厂等着油发电,就因为这一个人闹得满城风雨。
电话铃声响起。
“小郭,市领导下去了,你注意一下。”
“市领导都下来了?好!好得很!”我兴奋得几乎跳起来,这事儿闹大了就好办了。
蚝排是个老毒瘤了。这几年丁总的生意不好做,就是因为物流环境不断的变差,成本越来越高,运转越来越慢。
从丁总无奈的语气中,我也听出了难点。这事儿吧,市政府也不是没管过,给了拆迁费让他们搬迁,结果张三搬走了李四马上搬过来。由于养殖搬迁涉及巨大的经济利益,只要市政府想要整改,马上会有人闹事。有恃无恐的村民越聚越多,各路老板参合其中,就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本该成为全国领先油化港口的钦江,混成了一个四不像。
丁义秋用十分郑重的语气向我交待接待事宜,这次下来的正是分管港口业务的江副秘书长。我在王处办公室见过这个人,如果没有这些渔民,或许他早就晋升秘书长,位列市委常委之一了。
现在,这个男人也骑着小艇,一身咸水味,来到我的面前。
熟悉的戏码在我眼前活灵活现的演出,那个村民又哭又闹,诉说这条船的马力有多大,那水流是怎么把他的蚝排给弄坏的。至于杨处长他们为什么没有勘察出问题,那不是勘察不认真,就准是内伤。
江秘书长耐心听完了整段演说,终于开口了:“我以市政府的名义向你保证,这条船绝不会逃逸,你先下船,让他离开航道,好不好?”
“钱呢?三十万呢?”男人嚷道。
“你损失多少,这不是空口白牙,得科学判断对不?”
“这内伤科学哪说得清楚?您是青天大老爷,不能帮着他们坑我老百姓。”
江秘书长肝胆俱颤,却是发作不得。在这么多人众目睽睽之下,要是让镜头拍到他对老百姓发火,这官就算是当到头了。
“老乡,这事情要依法依规的办嘛。”
男人把手一扬:“我才不信什么法律,法律都是帮着他们的。”
我心里乐开了花,很好啊!闹!不用给我面子!接着闹!
终于,我看江秘书长的嘴巴动了一下,虽然很远,但是我认得那句唇语——“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