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再回禅达
竹筏终于卡在东岸的礁石缝里,一撮人匆忙地登岸。
之所以如此奔命,一是因为竹筏已经快散架了,二是因为一小队日军锲而不舍沿着对岸不停追击。
以前体力最好的是迷龙,现在是换成了张阳。
张阳把郝兽医拖下了筏子。
迷龙累得气喘吁吁:“张……连……长……你……挺猛啊!”
一句话要分成几份说,其余人干脆都吭不出声来,忙着逃离射界和呕吐出腹里被灌进去的浑浊的江水。
一发子弹离他很远的地方削过东岸,迷龙开始有气无力地笑:“这枪……枪打的……他们……他们也累吐血了个屁的……”
不辣居然还不忘斗嘴:“一口气喘……喘……喘不上……你就翘……翘死在这儿了……”
孟烦了催促着:“走……走……快走。”
十几个人跌着,拖着,爬着上岸。
日军在骂,在射击,但难以想象,累得像狗一样的日军,体力如此勇猛,还可以射击,虽然子弹偏得让人瞠目结舌。
蛇屁股和丧门星拖着死啦死啦,那家伙却忽然挣脱了,这一挣就叫那两个全失了重心摔在地上。
那样的大动作叫人误以为他中了弹。
一群人紧张兮兮地看着,看着那个家伙倒在地上,然后用了极大的毅力跪了起来,不是爬起,而是跪起,枪弹在他的周围横飞。
日本人喘匀了气,也开始在调整准头,但那家伙却在越飞越近的子弹中向远处的南天门下跪。
最近的一发子弹就打在他身前的石头上,但那家伙恍若未觉地在那个弹痕上叩下一个长头。
他的嘴唇在动,喃喃地在念叨着什么。
张阳知道,他是在超度亡灵。
死啦死啦跪了很久,奇迹般的没被打死,也许是他的举动让日军也想了起来,他们似乎非常尊重那些拼死战斗的英雄们的。
一天一夜,一个团就扔在了南天门上。
但,只有张阳知道,这仅仅只是开始。
大家沉默着,而那个跪地的人开始竭力把自己挣扎起来,似乎永远精力充沛的家伙好像也要衰竭了,他几乎无法挣起自己的身子。
张阳放下兽医,和丧门星去把他架了起来。
他走两步后便挣脱了,靠自己走过怪石嶙峋的江岸。
“走。回家。”他说。
一撮人在树林里走着,脚步像在七歪八斜地量着路,没有人能走直道,每个人的腿累得都像是面条,经常会无缘无故地摔倒。
张阳拉起又一次摔倒的郝兽医,发现老头子无缘无故地在哭泣。
“十三个。”
他痛哭,似乎这是世界上最让人伤心的几个字。
孟烦了说:“走吧,走吧。”
老头儿还在念叨:“就回来了十三个。一千多人啊。”
“走吧。”
大家继续赶路,摔倒和爬起。
山林已到了尽头,现在的路宽得可以行车了,而阿译又一次瘫倒在地上,然后看着眼前的一棵大树发呆。
孟烦了从他身边拖过,很尽本份地踢了他一脚,这也算帮忙。
“烦啦…你看。”他说。
孟烦了抬头去看,几乎被枝叶和藤蔓盖没了的一块旧木牌钉在那棵老树上,一个指向的箭头,上面写着一个滇西小城的名字——“禅达”。
一群人呆呆地看着。
连张阳都有些恍惚。
他们忘不了曾经在一起吃过一锅白菜猪肉炖粉条,忘不了正是从那座小城走出去,参加的远征军。
禅达,这座美丽的城市,他们又回来了!
……
“禅达……这算是回家了吗?”阿译问。
其余人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然后纷纷点头和摇头。
迷宫一样的青石路面,频繁的雨雾,清新忧郁的空气。从无缘得见的温泉和滇玉,想热心但热心不起来的禅达人……
这些,算是回家了吗?
禅达是一座没有城墙的城市,偏远、怒江天险、丰富的物产资源,让这里的多少年来与世无争。
可是,小日本来了,撤退的溃军也来了。
这里的人们彷徨、麻木、惊恐。
因为——溃军如匪。
城郊的房屋和郊外的田野是同时出现在视线中的。
东倒西歪地一群人走向那座不算家的小城。
从禅达的第一个居民铺上第一块火山石做路基,已经过去了一千年。禅达千年无战争,禅达人的石料用来铺路而不是修筑城墙,土地肥得插根筷子便成了竹林……
这里的人们憨厚、老实、可爱。
当一撮人接近小城边缘时,却被吓着了。
第一阵隆隆的鼓声是从那些古色古香的建筑中传来的,汉家花样繁杂的鼓、边陲山民的铜鼓,几种鼓都给融合了。
但它们现在无疑擂出的是同一种节奏:喜庆的节奏。
一撮人站住了,瞪着那排建筑,连死啦死啦都惊魂未定。
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边安慰着,一边筋疲力尽的说,“一定……没事的,没事的。”
鼓声越来越近。
这回响起来就没停下来,从城郊的建筑里涌出数不清的人群。
刚才被建筑林木挡住视野,所以,看不见。
现在,终于能够看见了。
小鼓是挎在腰上的,大鼓是架在牛马身上或者用小车装了的,此地多花,禅达人的手上没拿任何标语性的文字而是拿着花,于是,除了张阳,没有人知道这帮像是暴民一样的家伙要干什么。
然后,轰然枪响,响过七五炮的出膛声,声震四野,一撮人也惊慌地张望着,但没有人发起攻击,没有子弹和炮弹向他们飞来。
死啦死啦安慰着,实际上,他也被惊着了:“抬枪,是大抬枪。”
那个放枪的家伙把那杆打鸟的大号火铳垂下重新装填。
开枪,不是打人,也不是打鸟,而是为了发出一个信号。
于是,那一帮拿着花的,扛着鼓的,挥着拐杖和锄头的暴民向他们发起了冲锋。
这一群吃了白菜猪肉炖粉条的,离开禅达后,不知道半个多月来,禅达人就像将被烈日烤死的蚂蚁。
他们想举城迁徙,把禅达烧作焦土,但要烧掉千年的宗祠祖墓,先辈栽植的古树,禅达人又想是不是干脆一块儿把自己烧了得了。
禅达人看着老天赏赐的火山、湿地、热海温泉、翡翠、铁矿、会变成玉的巨树,这些神话一样的造物不会长了腿跟他们一块迁徙。
本以为守不住的江防却守住了,禅达人搜出了望远镜、放大镜在东岸观望。
他们看见了南天门上的战争,看见了浴血奋战的英雄,看见了某人的那一跪。
忽然间,他们觉得,中国也有英雄,也有守护这片土地的中国军人!
……
不辣看着热情似火的人们向他冲来,便腿一软跪在地上。
迷龙踢他:“你又偷人家鸡摸人家狗啦?”
不辣嗫嚅着说:“这架势……偷了一头牛也不至于啊。”
要麻说:“你忘啦,是你砸了人家的县衙,偷了人家菜园子里的大白菜!”
一句话,让一撮人回想起,他们曾经的所做所为。
为了吃上一锅白菜猪肉炖粉条,孟烦了偷了粉条又被要了回去,阿译卖了表……
这群人努力回忆着,然后被包围了。
被粉条包围,被白菜包围,被老头子手中的酒碗包围,被老太太手中的针线包围,被小伙子们高高举起,被小姑娘们送上鲜花。
欢呼声吵得让人灵魂出窍。
禅达人混合了边陲民族的血统,不擅言辞,但是酷爱狂欢。
这是一撮人从来没有感受过的热情与款待。
禅达,他们回来了,但与以前有着千差万别,这一次,他们是受欢迎的,是被崇拜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