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保安团弃甲溃逃装运行受制禁令
张管家的宅院与镇公所相连,南北有曲径相通。多年的军旅生活让戎鹞子养成了一种习惯,就是在睡觉时也保持着高度警惕。尽管张执嵩家在镇子的大东头,电驴子驶进寨子的声音仍然让他感觉出“有情况”,岳准和石天来早已做好了战斗准备,戎鹞子说:“急啥?等弄明白了情况再说。但有一条就是不能暴露咱们的身份,免得给日本人报复镇子找借口,力争把这次危机变成取得南衙人信任的一种契机,反正是‘灯下黑’,日本人怎么也不会想到镇子里住有八路军,而且在张执嵩的大管家里睡大觉。”戎鹞子分析:“也许日伪军们折腾一阵子就走,如果不走,他们的头头们就很有可能中午在镇公所里接受招待,咱们也蹭他一桌。”结果正如戎鹞子所料。镇公所的灶房就在院墙南边,可以大大方方的以厨子的身份出去,可戎鹞子并不会做饭,在家都是父亲和英子做好他吃,不过端盘子上菜不成问题,他问另两位谁会大厨手艺,得到的回答全是摇头。
看看天色还早,戎鹞子让大家索性和衣躺下再睡一会儿,等张管家来了再说,谁知过了早饭时张管家才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把刚才镇子里发生的事前前后后说了一遍,然后用求救的眼光看着戎鹞子。戎鹞子用冷水洗了把脸,坐到火盆旁剥着烤熟了的红薯皮,像唠嗑一样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狼怕肩上一托,狗怕地下一摸,兔子就更不用说了,稍有点动静它自然会撒腿就窜。中午吃饭的时间尽量往后拖一拖,天黑的时候让你的人在自家的院子里放上一阵子枪。”戎鹞子啃了两口热乎乎的红薯,把红薯皮扔在了火堆上,看着冒出的黄烟又说:“当然了,如果谁家过事剩下的有二脚踢、雷子炮什么的也都行。”停了一下又强调:“一家唱戏百家和,锣鼓才能敲得更响,你明白吗?”戎鹞子对张管家说。管家连连点头“明白,明白!八路说得对,保安团看着人不少,可都是些出来混饭吃的,耗子群再大,也听不得一声猫叫!好,就这样干!”
日本人走后,阚成德便让张管家召集村里的劳力,准备执行木村“掘地三尺”的命令,张管家答应着说:“团座尽管放心!一切都包在我身上,别说掘地,就是扒房子我也听您的。”又看看天色对阚成德说:“您看是不是等吃完午饭再……”阚成德的肚子也叫了起来,身边几个跟随也嚷着、发着牢骚:日本人真他妈的不是个玩意,大早上把弟兄们撵起来,到现在连口水也没有喝,督促张管家:“快点!”
冬至过后白天特别短,等到上菜的时候已是过了中午一个时辰了。村公所扮着帮厨的戎鹞子,用木托盘送来四个凉菜,干红椒焯白菜心、小葱拌香豆腐、芝麻盐裹萝卜丝和油炸花生米。张管家两手提了两只黑粗瓷酒坛子,腋下还夹着两条豫西本地产的“霸王牌”卷烟。一进门就连声抱歉:“真不好意思各个长官,这天寒地冻的镇子里也没有什么新鲜的菜。下次来提前捎个信,让人到城里准备……”
阚成德怨菜这时候才上来,本来就落着个脸,看了看桌子上的四个凉盘,斜着眼找茬的吼吼道:“你什么意思张管家?神三鬼四,你是诅咒我们是不是?”张管家赶忙解释:“不敢,不敢。一共八个,其他的正在准备,后面四个热的马上就来,各位长官鞍马劳顿先喝着。”帮厨接过张管家手中酒罐,用手一抹揭去封口上的蜡封,一边倒酒一边说:“咱豫西人讲究四季发财,八仙过海,十二分满意,这点规矩咱当厨子的都懂,张管家都吩咐过了,镇子里除了人不能杀,能杀的都可以杀,日本人和各位长官哪个也不能慢待了。”说着看了眼阚成德说:“不过这酒‘爆’得很,各位长官喝的时候得悠着点,省得喝高了误事。”阚成德听了不舒服,斜了“帮厨”一眼,只见此人手脚利索,眼光敏锐,正要盘问下去,张管家急忙划着洋火,正给他点叼在唇边的烟卷,阚成德便头也不抬地说帮厨:“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快点去准备热菜,你要等老子吃到半夜啊!”
一股淳厚的酱香酒味弥漫着整个屋子,火盆中的火苗闪了几闪,阚成德吸溜着口水说:“这可是咱洛阳的名酒呀,真正的隋唐宫坊!”张管家竖起拇指,“团座可真是行家,要不是日本人占了龙门口的酿酒坊……唉!”阚成德用筷子敲了敲盘子边说:“少废话,开吃、开吃!”
热菜迟迟端不上来,凉盘早已“净光”,众人对着张管家不停地吼吼,没有办法,后厨只好临时上了一大盆子油摊鸡蛋饼,阚成德抓了块填进嘴里嚼着骂着:你这里的厨子真是个夜壶,酒不饭上,酒不犯(饭)上,他懂不懂,老子吃饱了还咋再喝酒!张管家一边赔不是,一边续茶斟酒:“不知道各位长官要来,鸡要现杀,鱼要现逮,羊要现剥皮,猪要现脱毛,这总得有个时辰,总不能让各位长官光吃素的吧。”
阚成德酒兴未尽,看了看窗外,估摸离天黑不远了,心里不禁一揪。白天阚成德一伙无所顾忌,这里离城里近,有什么动静日本兵就会大车小车的赶来解围,到了晚上日本人是不敢出城的,八路军随便在路上放倒几棵树,汽车跑得再快也蹦不过去,再打上一阵子枪,这些“东洋叫驴”们就懵了,自己困在这里就得成替死鬼。其实让阚成德更担心的是镇子里的那些保安队,人虽不多,可都是些张执嵩带出来的精兵良将,一旦闹腾起来,他这二百来人的保安团也不一定能对付得了。
阚成德让张管家把保安队的枪都收缴到村公所,枪身和枪机分开放,张管家满口答应就是不动弹。阚成德又说:“寨子从今天起就算给封了,不管白天黑夜连条狗也不准出去,出了乱子我那些当兵的枪子可不给你讲理。张将军回来了,咱们都万事大吉,张将军不回来,咱们可都得忍着点,只要日本人松松口,本团座绝不会为难乡亲们。”张管家代表大家表示理解:“团座放心,乡亲们知道轻重,不过……”他给阚成德倒了杯茶,“咱这地儿离城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这南北可都是和日本人作对的队伍,上午这事免不了跑漏风声,谁知道谁家会来凑热闹。”张管家这几句话说得随便轻松,可阚成德听了心中的疙瘩越揪越大。张管家盖上茶碗盖子,自言自语地又嘟囔了一句:“这阵子国军来镇子里的次数不多,八路军可说不准,三天两头从这里过队伍。”阚成德一肚子的不耐烦,把酒杯往桌子上一磕,“你说这话是啥意思!想吓唬我?”阚成德说话时弄出的大动静,谁都能听得出来他是在硬撑。
“不敢,不敢!兄弟绝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担心真的遇上了,寨子里的男女老少会受到惊吓和连累。”阚成德脱口说:“晚上让你们护寨队的人都到寨墙上去,我就不信几百号人堵不到天亮。”张管家一脸为难:“空手难抵棍棒,况且张公不在……这人……”阚成德前面的话一出口自觉后悔,如果八路军真的来了,南衙镇的人里应外合,自己还不是一样得“交代”掉,但要“收枪”的话已经说出口了。想到这里,阚成德强显出不在意,“算了算了,枪你们就先拿着吧。我让保安团的人都上到寨墙上去,给你们壮壮胆。”张管家赶忙说:“那就全仰仗团座了,我先去安排打更的轮番巡夜,万一有事也好事先有个准备。各位老总只管尽情地饮酒,以解鞍马劳顿。”边说边退出门口。
天擦黑时,热菜终于陆续端上,保安团几个人“空腹饮酒”早就晕乎乎的了。再好的菜也对不上胃口,满桌子地挑剔,不是咸了就是淡了,骂骂咧咧没有完。不知道谁家的两只鸽子被堵在了窝里,成了席上的“乳鸽汤”,转眼就汤盆底朝天,两只煮烂了的鸽子像是被撕烂了的癞蛤蟆趴在里面。
酒足饭饱了,保安团的头目们开始想歪门了,一个说:“听说寨门口的豆腐西施不光卖豆腐,还卖那个……”另一个说:“据说镇子的小寡妇多,一个赛一个的水灵,闲着也不是闲着!张管家给牵个线,让弟兄们……哈哈哈!”
张管家装着没有听见,嘴里一直抱歉着说菜不好,请各位长官多担待等。阚成德瞪着醉眼、扶着枪套对张管家说:“这顿酒不算!走的时候给弟兄们包上几包银子,再到城里请上几桌,算是你们南衙镇将功补过……”话音没落,镇子上空就划过一声清脆的枪声,接着远近枪声大作,也分不清是哪个方向。再接着就有成群的人从镇公所的门口跑过:“八路进镇子了,皮司令来了!”顿时整个镇子里鸡鸣狗吠,阚成德害怕的事情终于来了,他下意识地抽出枪对身边的几个头目们说:“咋弄弟兄们?这回咱们可撞到枪眼上了!”几个随从也慌忙把枪抓在手里,大冷的天头上直淌汗。又有几个村民慌忙跑进来,对张管家说:“韩钧司令的队伍也从西边过来了,路上的火把足有一里多长。”张管家故意大声地说:“让寨墙的人都给我死守着,就说阚团长和各位长官马上就到!”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说:“守个啥呀!别说咱那几个人了,就连阚团长的手下人都一窝子撤出北门了。还是请张管家您赶快出去和八路军打个照面,省得咱们也被当成汉奸给整治了。”张管家也慌了,刚要跨出门槛,一颗手榴弹“铛”的一声落在了屋子中间,滴溜溜在地上打转转,但没有爆炸。卧倒在地的阚成德一把拽住张管家求道:“老哥,你得给兄弟们想个办法,可不敢落到八路军的手里,听说那个韩司令狠着哪!西边的弟兄们都称他是韩阎王!看见我们这身穿黄皮的枪口就冒烟!”张管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挣着往外出。
阚成德身边的一个随从,用盒子枪顶了顶头上的大檐帽,瓮声瓮气地说:“反正是死,不如捞个垫背的,能赚就赚一个。”话音没落,只听得“嗖”的一声,大檐帽就被飞来的什么东西掀到了门外,刚一愣神,又“啪”的一声,一块瓦片打在他握枪的手背上,血马上流了出来,他哎哟了一声,手中的枪也同时掉在了地上。阚成德大惊,急急地说:“赚个屁!这一会当兵的都成了没王的蜂,拢都拢不到一块,就是拢到一块也不是八路军的对手。”张管家说:“说得也是,来日方长嘛。还是先避一避的好。”说着打量了一下众人:“不过各位老总的这身装束……还有各位长官手里的枪……我可以带团座和各位长官出去,可万一和八路军打了照面,那可谁也说不清了。”
阚成德还在犹豫,只见厨子掂了把菜刀,一进门就把刀往桌子中间一砍,刀尖朝下刀把朝上直颤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八路军都进后院了,说过来就过来!”接着就听见近处叭叭几声枪响。阚成德一边脱自己的军装,一边催促着身边的村民:“脱!快点脱。”看人们不太情愿,阚成德只好又求张管家。张管家一跺脚:“快点,快点!长官们的命要紧还是你们的命要紧?”
阚成德一伙也不管衣服合不合身,胡乱地往身上一套,又把随身的枪往桌子上一扔,不忘对张管家说:“枪可不敢丢了,丢了枪日本人一样要我们的命。”
几个人跟着张管家溜着墙根到了北门,这里已是空空荡荡了,不过两边的枪声和吆喝声仍然此起彼伏。阚成德和他的随从们,也不管前面是什么情况,捂着脑袋冲出了镇子。一路狂奔到城南伊阙的石窟下,这才停下来喘了口气。
阚成德双膝跪地,面对龙门大佛,口中断断续续地、不停地祷告:“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又过了一阵子,后面似乎安静了下来,阚成德侧耳听了好一阵子,才确信没有追兵,前面也没有人堵截。心中突然掠过一丝上当的感觉,不会是南衙镇的人设的局吧?他摸了摸腰间空荡荡的,开始盘算着回去怎么向日本人交代?几个人围拢了过来,都庆幸自己跑得及时、跑得快,要不然吃饭的家伙就留在那里了。
阚成德稳了稳神,刚才出得一身汗冻得他直打哆嗦,他决定派个人折回南衙镇去看个究竟,黑暗中没有人表态。阚成德说:“我们可能都被张管家给‘蒙’了!不管是国军还是八路军,真的来了,要打也只能是从外向内打,怎么会从内向外打呢!”经他这么一提醒,大家都觉得有道理,只是谁也不愿意回去探听真假。阚成德提高了声音说:“这可是个立功的好机会,如果这是场‘诈’,咱们回去后在日本那里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立功、升官、发财不是啥都有了?明天一早杀他个回马枪,还能狠狠敲南衙一笔!如果真是八路军,大家都得庆幸自己的运气好,日后必定大富大贵!”
那个瓮声瓮气的随从,捂着仍在流血的手背说:“我看还是算球了吧,万一是真的,大家还不都成了回锅肉了?”阚成德说:“你懂个屁!就这样回去日本人能饶了我们吗?如果有人自告奋勇,不管结果如何,下个月的全部军饷都拿出来作为奖赏。”尽管命比钱重要,仍然没有人“揭告示”。有人在黑暗中扳着指头算了算,差不多有好几十块的大洋,买房子置地可是啥都有了。还是那个“瓮声瓮气”人,用低沉地说:“人活一条命,只要团长说话算数,是福是祸我替大家跑一趟。”众人雀跃,纷纷拍着胸脯发誓绝不食言。人们七手八脚给“勇士”换了身合适的衣服。刚松了口气,黑暗中突然传来一个严厉却又急迫的声音:“口令!”不远处一大群黑影快速分开隐藏起来,接着便是一梭子冲锋枪子弹,“嗖嗖嗖”地从头顶上飞过,阚成德这边没有人说话,撒腿就往城里方向逃命。后面的人不再追赶,也没有再开枪。
原来是路过的白继业团,他们夜袭了日军在龙门的疗养院,尽管没有遇上木村光顾,但也闹腾了一阵子。原准备先撤到南衙镇,把事情扯到张执嵩身上,逼张执嵩“站过来”。结果听到南衙镇的方向有枪声,便改道龙门南口向西,结果碰上了溃逃的保安团。
阚成德逃回洛阳城,被木村臭骂了一顿还挨了一阵子耳光。清点了保安团,二百多号人跑了差不多三成,枪也丢得差不多了。幸好那个“探听消息的人”,想方设法把南衙镇丢的那几把短枪给运了回来,要不然可真的被日本人“撕了撕了的干活了”,“瓮声瓮气”对阚成德吹得神乎其神:“可不得了,全镇都住满了八路军,手里拿的是清一色连梭子冲锋枪!”给阚成德所许下的“兑现”又揳上了个楔子。
阚成德一肚子丧气地回到“阚宅”,连连踹着大门,连叫几声不见尹银花答应。小丫头开开门说,夫人和老妈子去包子楼了。阚成德脱了上衣坐在床边上,让小丫头打了热水,脱去长靴给他洗脚,他感受着小丫头的两只小手,在他的脚上柔软地滑来滑去,心情徒然放松了许多,他想美美地睡一觉,消消这两天身上的乏气和窝囊气,一弯腰,正好从小丫头的领口处看到了,顿时兽性大发,霍地一下起身踏翻了脚盆,两手把小丫头掂起来扔到床上,三两下拽去她的裤子,也不管小丫头怎么脚蹬手捂,怎么撕心裂肺地哭喊,阚成德疯了一般扑上去……他要把这阵子所遇到的晦气,统统地发泄到这个可怜无助的小姑娘身上。
当阚成德喘着粗气折起身子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尹银花已站在了门口,她看了阚成德一眼,回头没好气地对着小丫头训斥:“买回来的丫鬟主人的狗,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你号号个啥?给我滚出去!”老妈子赶忙上前,扶着无法挪步、不停抽泣的小丫头出了门。尹银花对着阚成德莞尔一笑:“官人别在意,女人第一次都是这样。”说话间,眼睛背后却闪出一丝看不出的冷光。
阚成德长出一口气躺倒在床上,觉得女人就那么回事,过后都一样。然而,让他根本想不到的是,一种要他命的、让他根本不及提防的危险,正在无声无息地、一步一步地向他靠近……
张执嵩被押进了洛阳城,即没有关进宪兵队也没有送进警察局,而是被“请”进了三阳公馆,一连几天没人照个面,除了好吃好喝地招待着,还有俩日本女人关照着他的起居。
张执嵩是谁!是曾经叱咤鄂豫皖陕的风云人物,什么招数没有见过?“以德降敌,以善服臣”的招数,在“三国”上都说腻了。张执嵩早就铁了心,你有你的千条计,我有我的老主意,除了在屋里喝茶,就是坐在桌子前用棋子“摆丁”,自娱自乐地玩“走华容道”的游戏,时不时还哼一两句豫剧二八板,要不然就是打打太极拳舒展一下筋骨。别看张执嵩退居乡野不问政事,但凭他多年“看风向”的敏锐感觉,就知道日本人开始走下坡路了。昨天两个日本女人和站岗的士兵打招呼,用的口语是“斯米达”,朝鲜人!看来日本人真是气数到了,连别国的男女都顶了过来,巴掌大的一个小蛮子岛,也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想到这里张执嵩笑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不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嘛?现在自己不向日本人降服,将来国府就不会找自己的麻烦。除非日本人提前杀了自己。河野也能沉住气,对外放风说张执嵩正在和皇军协商合作,在形式上造成他已经归顺皇军的假象,他想利用张执嵩,给所有散落在各地的武装势力做个“榜样”。
下午汪竞萧来了,他想请河野为岳母吕裴氏请个日本医生,河野问了病因,连连道歉“误会、误会”后便满口答应了,在此当下,河野更需要笼络和掌握住吕家,这种有形无形的潜在势力。
吕裴氏是昨天中午在南城门口被日本人打伤的。洛阳有个风俗,人过世七天后,家人要到庙宇里为亡灵超度,保佑逝者在阴间平安无恙。吕裴氏信奉佛教,她今天特意去了龙门的香山寺,为戎老根烧香祈祷。中午回来的时候,在定鼎门被日本兵给打了,因为她家的大车挡了他们的道。
木村从南衙镇回来时,开道的几辆电驴子一路上横冲直撞,刚过定鼎门,被前面一辆骡车挡了道,随着一声喇叭和车上人的叫唤声,电驴子在冰冻的路面上,东倒西歪地猛打了几个“趔趄”,连续撞倒好几个行人,然后一个大回转,直直朝着大车撞了过去,吕家大车的驾辕骡子受了惊,前腿腾空几乎立起,把车上的吕夫人掀翻到了路中间。日本兵咆哮着跳下车,对着吕裴氏就是一阵子枪托和皮鞋。听到前面有动静,孙木庵从车窗里探出头看了看,认识横在路中间的大车是吕家的,又瞅见被打的吕长更夫人,心中幸灾乐祸。
吕裴氏是被人抬回屋的,腿和腰都受了伤,最要命的是嘴里还不停地渗着血。请城里有名的郭氏接骨看了,大夫出门时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必经年纪大了,恢复恐怕得个一年半载的,只是……只是怕内里有啥不好,让吕长更再找个老中医把把脉,或者请个洋医生给再看看。
吕长更包了诊费,把郭氏送出大门,回来在院子里大骂了一阵子日本人是“龟孙货”,走进卧室坐夫人的床边,用湿毛巾擦拭着夫人嘴角上的血迹,安慰道:“大夫说没有多大的事,在床上静养几天就可以下地了。”吕裴氏吃力地露出笑容,知道大仓房刚被人放了火,戎老根又不在了,吕长更心里正窝憋着怒气,生怕他和日本人硬碰硬地弄出点啥事来,就用轻松的口气对丈夫说:“我又不是纸糊泥捏的,这点伤不算个啥,只是又给你添堵了。”说着叹了口气,“日本人咱惹不起,有些人正在兴头上,咱也别去招惹他。咱家这一阵子事‘背’,你可别动了你那火脾气……”夫人一阵急促咳嗽,“老二、老三家和小六子都在人家手底下熬人,事过去了就了。”一提起日本人,吕长更心里的火气腾地一下又燃了起来,又骂道:“这些龟孙们来洛阳没有办一点好事,早晚得收拾他们!咱家的那俩闺女都瞎了眼,嫁给两个不知道祖宗是谁的没良心货!”吕长更知道夫人说的“有些人”是指孙木庵,跺了下脚说:“早晚他也得遭报应!”本来要把孙木庵再骂上一顿,怕夫人病上加气,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吕长更走到院子里,正准备让人去请大夫,河野来了,黑色老式便装,上绣暗红色日本樱花,马褂过分肥大,下面的长袍又过分短,咋看上去和日本的和服差不多。露出的黄呢子军裤角塞进黑色马靴子里,有点像道士出行也有点像宦官入朝,身后跟着个穿白大褂、戴口罩挎药箱的日本医生,还有两个手捧着慰问品的日本士兵。
吕长更看到是河野,怒火直冲头顶,转身进正堂,直奔墙上那把跟随了他多年的鬼头大刀,手刚按住刀鞘,就听到里屋夫人的声音:“是谁回来了?”吕长更两手松了下来,背靠在隔扇门上半天没有言语。前天汪竞萧还专门跑回来提醒他,这阵子不要和河野执气,日本人要从豫西押运上万名劳工往关外,警察局里只筛下了些老弱病残的,其余几百号犯人全被日本人用闷罐子车给拉走了,除了夏末时的那批战俘外,现在就咱这条线上的人整壮了,担心河野会打装运行的主意。吕长更心里咬着牙,老根兄弟,这仇我一定要替你报!
河野没有进屋,站在门槛外面摘下礼帽,向吕长更深深地鞠躬施礼,吕长更站着没有动,也没有把河野往屋里让。河野知道吕长更抑制着的是敌意,但他仍然说了些“意外、遗憾、抱歉”之类的话,还把日本军医向吕长更做了介绍,并请吕长更把军医引进了内室,许愿,一切费用均有大日本皇军承担。
河野回顾院子,说是院子倒不如说是个囤积货物的露天大货场,轻松出入十几辆大车不仅绰绰有余,还可以宽绰地打弯调头。这里最初是吕长更用来装卸货物的地方,如今场院里堆满了过火后的货物。中间有条窄道,通向三间朝南出檐的正堂。右边坐西向东有六间厢房相连,东面隔墙外是吕家最早的货仓。大仓房被烧了后,吕长更不得不把这里又重新当作货物中转地。南墙尽头有一便门,可使得两院相通,依墙三尺有口水井,井台是用青石板铺成的,上面厚厚的积雪没有人扫过,缠了半边皮绳的辘辘上面满是冰凌碴子。东院的地方虽不足三亩,但库房相连布局合理,“回”字形的通道两侧库房相连,避免了车辆往来时的拥堵。河野满意地摘下眼镜,用手绢擦着镜片上的热哈气,心中盘算,把这里管制后,豫西的物资流通就能控制住一大半。
军医出来用日语向河野说着什么,河野听完对吕长更说,尊夫人有些轻微的内伤,不过没有什么大的问题,请相信大日本最先进的医疗技术,不日即可恢复。吕长更知道河野在说鬼话,绷着脸“哼”了一声问河野:“说吧,你找我有啥事?”。河野说,大仓房遭火灾,自己也深表同情,这种不幸完全是反抗势力所为,吕家一直致力于中日共荣,必然会引起他们的仇视。皇军已经在全力追查。河野看了一眼吕长更冷漠的眼神,又补了一句,不管查出是谁,大日本皇军立刻把他们“统统地死了死了的!”河野故意把中国话说成日本腔调,以显示他的绝对权力。吕长更对河野的这一套根本不屑一顾,说:“行了,别拐弯抹角的,有话你就明着说!”吕长更把手插进了袄袖,不再看河野。
“皇军与你亲密合作!”河野眼镜片后面藏着阴森“大仓房的损失我们都很痛心,连货带物吕掌柜恐怕得几万块大洋的损失?”看看吕长更没反应,河野也把手插入了宽大的袖筒:“帝国无论在任何地方,任何方面都是强大的,豫西的装运行业我们非常感兴趣,如果我们合作……”
吕长更知道河野的企图,没好气地说:“你的意思是想趁机落井下石!”河野从袖筒里拨出双手,连连摇了几下:“吕掌柜话不能这么说,应该说是雪中送炭,为了保证这里的仓房不再出乱子,明天我将派士兵来为您看门守院。”河野说完,看了下早已看穿了自己的吕长更,又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又说:“当然,所需一切皇军一分不取。不过一切来往货物必须经过严格检查,以防禁品乘机流通。”
吕长更知道,日本人想“看住并占有”这条线,也不是一天半天了,挡是挡不住的,只要行里的人不被抓去当劳工。便冷冷地说:“派兵不派兵随你便,你要怎样就怎样,但是生意上我从不和任何人合伙。”河野又把两只手抄进了袖筒,“对对,你们中国人讲究生意好做,伙计难搁嘛,不过……你东边的仓房也要全部清空,皇军要临时用一下。”河野没有说用来干什么,吕长更也不问。无论河野下面再说什么,吕长更只当是耳旁风,根本不去理会。
第二天一大早,日军便在吕家大院及仓库的门前,挂上“大日本民用物资中转站”的牌子,并在四周布岗加哨,连屋顶上也架起了机枪,严禁任何人出入,把这里严密监管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