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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十字街凛然豪气 大仓房小人暗算

豫西风云 半夜轮回 7880 2024-07-06 14:59

  第十章

  一、十字街凛然豪气大仓房小人暗算

  侦缉队里有庙道会里的“眼线”,很快就有人把此事告诉了孙木庵。吕六福的箱子一到大仓房,孙木庵就跟着屁股追了过来,结果还是没有碰上面。

  吕六福从福田那里出来,得知孙木庵去了大仓房,立即去找路延迟想对策。孙木庵知道戎老根的脾气,只是提出来到仓房里转一转,看看刚才有没有人送过来什么违禁品?

  戎老根不同意:“有人到你大菜馆的后厨去看看,你愿意吗?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孙木庵摊了摊手说:“没办法,日本人让维持会到处走走,我也不敢不走,您给行个方便,我保证只看不摸不碰,我孙木庵说话算话。”孙木庵想赖着不走,顺手拿起浆缸上的“打浆棍”打起浆来,一边用鼻子嗅着一边讨好地说:“好浆好浆,戎家的鲜浆果真是洛阳城里……”突然手中的打浆棍“磕腾”一颤,被缸底下什么东西绊地差一点脱手,凭感觉孙木庵意识到下面一定是包“硬货”。戎老根一把夺过打浆棍,用身体挡在他前面,“要看你到别处去看,这里不劳你费心。”孙木庵拉长了脸,威胁说:“要不我去请日本人过来看看!”戎老根也提高了声音:“你别拿日本人来吓唬我,我不吃你那一套。你要存货转货我听你的,你要查别人的货就是不行,我吃的就是这碗饭!”孙木庵看戎老根软硬不吃,自己找了台阶:“行,我不为难你,我去找吕大掌柜总可以吧。”说完让人看住大门,手向后一背,悻悻跨出大门,牙根恨得直痒痒:“谁敢断我姓孙的财路,我就敢断他的生路!”出了门又回头死死盯了两口大缸一眼,似乎要刺穿缸底的秘密。

  孙木庵没有去找吕长更,而是直接来到了三阳会馆面见河野,此时的孙木庵不仅惦记着那箱子烟土,还贪欲着缸底那包很有可能是值钱的“东西”。

  孙木庵是这样对河野说的,会里有人举报,说吕家的大仓房可能藏有八路军的重要物资,我带人去查问,戎老根就是护着不让查。吕家只管挣钱,根本不顾及大东亚共荣的利益,不管谁的货他都给运。为了让河野更加相信,孙木庵更是添枝加叶地说:“戎家那个当八路的小子回来了,上次吕家罢运抗‘盐管’、绑架贵国四大商行社长、逼疯乔鸣桧,还有铁路放工、郭敬堂和白鹤渡口的那几场子事……哦,对了,就在西边的八路军过河前几天,黄天顺的大顺贸易行,在那里放了二百多袋子的杂粮,只一晚上就都运了出城,这些都与其子戎鹞子有关。”没有想到河野刚听完,劈头盖脸地就给了他了两个耳光,先用日本话骂,又用中国话骂,骂孙木庵是头蠢驴,为什么不早说!

  河野颇为失落,自己是“情报专家”,这么多的重要情况竟然一点也不知道!他把心中的火气全部洒在孙木庵的身上。“还有什么?都给我统统倒出来!”河野对孙木庵吼着。孙木庵本来想说“送米酒”的事也与戎家妹子有关,但又怕河野疑心到自己,舌头打了弯说:“其他的鄙人正在……”

  孙木庵虽然挨了打,但是他觉得值,如果河野让他去封存吕家的大仓房,那价值千块大洋的“箱子”,就可以重新回到自己的手里,还有那大缸底的那包……

  这是孙木庵认识河野以来,皇军“兄弟”第一次对他“不客气”。孙木庵尽量做出顺从的样子,不大的鼻子尖上浸出的冷汗也尽量不去擦它,他在想,河野会怎么处置这个大仓房,如果交给他的维持会来管,那是最好不过的了,孙木庵一直想把吕家的这个产业占为己有,“倘若这次能借日本人之手……”

  本来孙木庵的维持会在“新政府”,成立后就当解散了,但河野没有这样做,多一层监督就能多削弱一层权利,多一个为皇军服务的机构,就能让他们自己相互排斥、争功邀赏制造矛盾,把向心力转向帝国。对于吕家的势力,河野不是不忌讳,只是帝国战争的需要,暂时还离不开这些人,河野十分清楚,吕家的装运行是把双刃剑,不管怎么用,剑柄都不在他手里,如果皇军强行接管,也只是城里的这一块,出了城就无法控制了,况且河野也忌讳吕家那个庞大的“脚力”队伍。河野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和理由,既要控制“大豫装运行”的所有业务,防其与国共暗中来往,又要灭掉抗日家属们的反日情绪,更为八路军的肆无忌惮施展压力。现在听孙木庵这么一说,河野决意借题发挥,公开处死戎老根,以一儆百,保障洛阳乃至整个豫西皇军统治的稳定。

  河野立即命令龟尾武夫,带人封锁吕家大仓房,对所有的货物进行检查,同时把黄天顺和戎老根以反日分子罪名,押到宪兵队进行审问。

  戎老根不让孙木庵进库房,他担心的是前一阵子秦快腿送来的“部队急需”,本来说要随着杂粮走的,黄天顺是个老奸商,戎老根担心他在出库验数时起疑心,再一个是,这么一大批杂粮出城,日本人必定要逐袋子检查,就把盐袋子换成了装绿豆渣子的袋子,放进了自家的浆房里,又把大包“经费”藏进了盛浆水的大缸里,这些东西原本说好今天寻空由秦快腿亲自送出城的,没想到吕六福和孙木庵会这时候来搅和。孙木庵肯定是有目的来的,不翻个底朝天是不会罢休的,要是再把日本人也给招惹来了,把每样都得打开,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向儿子交代!

  戎老根把库门关上又打开,抬头看了看只剩下大半后晌的日头,赶忙到“浆房”让牟大材到集市上去把英子叫回来。牟大材看着戎老根一脸焦急的样子,问出了什么事?戎老根顾不上解释,只是急急地催促他。

  牟大材不动,郑重其事地说:“戎大叔!你要相信我,作为支队在敌占区的联络员,有权知道目前发生的情况,我有义务和能力解决问题。”戎老根更急,“这不是抬杠的时候,让你去你就快去!”牟大材从豆糟袋子下面扒出手枪,执拗地说:“关键时候才是考验我们年轻人的时候,说吧大叔,你说咋跟他们干!”戎老根看着他稚嫩、单纯而又大义凛然的样子,急得拐杖把地捣得“咚咚”响,“你这孩子,唉!你把手里的那家伙收起来,你不去我自己去。”说着拐着腿就朝门口走,正好和进门的英子撞了个满怀,没等英子说话,戎老根就连着说:“快去让你快腿大叔套辆大车过来!”指着墙角上的一堆豆糟袋子:“把那些东西,还有那……”急急指了指大缸:“送出城去,你俩和他一块走!”英子不及细问,转身跑了出去。

  当秦快腿装有“豆渣”的大车,离开“戎家绿豆老酸浆”门口的同时,孙木庵和龟尾带着宪兵们也赶了过来。孙木庵看着走在最后的路延迟,嘴角上挂着冷笑,但马上又收敛了回去,改为点头打招呼。孙木庵问两个维持会看门的人,从库房出过什么东西没有?一个说没有,一个说秦快腿赶着维持会里的马车,刚从浆房门口过去。孙木庵心头“扑通”一坠,“秦快腿?”立刻让人去通知各个城门,凡是出城大车通过,一定不要让走,等皇军去检查完了再说!

  吕六福的那只箱子终于被撬开了,连戎老根也吃了一惊,油纸包着的全部是足有三两重的“大烟膏”,吕六福这小子原来干的是这种伤天害理的事!龟尾让路延迟问戎老根,这是谁的箱子?戎老根说,喝东洋墨水把你眼也喝瞎了?你不会摘下眼镜自己看!路延迟盯着货签看了一下,用日语对龟尾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阵子,孙木庵从龟尾的脸上,猜测不出路延迟对他说了什么,但可以肯定,姓路的没有敢撒谎。路延迟对龟尾说的是,货签上标注的是“福田粮庄”,没有写具体的人名和去向。龟尾盯着箱子看了半天,路延迟心里一阵紧张,他担心龟尾会把箱子弄到宪兵队去,那可就麻烦大了。赶忙凑近龟尾说,不管是谁的箱子,总要有人来取,不如放长线钓大鱼,守株待兔。路延迟故意说了两个中国成语,再一一翻译成日语做解释,他需要时间等吕六福的出现。龟尾听不懂也不想听,命令宪兵们把戎老根和箱子统统带回去再说。孙木庵趁这个机会来到浆房,用棍子用力一搅:空的!沮丧地给自己脸上就是一巴掌。

  仓库门口传来小汽车喇叭声,福田身后跟着吕六福走了进来。福田打开油纸包,把鼻子贴上去使劲嗅了一阵子,又一一点了数后,脸上皱褶里挤满了笑,用力拍着吕六福的肩膀,一连说了好几个“哟西”。福田把箱子盖上没好气地对龟尾说:“你回去告诉河野,你们做你们的军人,我们做我们的生意,帝国缺一不可,这是我的货,明白吗!”龟尾想强辩,被福田一口一句的“八格”封了口。又回头揪住孙木庵的领口,连连吼道:“你的良心大大地坏了!”

  龟尾虽然处事暴躁、为人蛮横,但他自知惹不起福田,只好押着戎老根向河野交差去了。

  孙木庵连连叫苦,没有想到半道上杀出个“程咬金”来!在路上心里越想越不忿,一个小混混也敢来掐我的财路!那一箱“黄油纸”可是白花花的大洋啊,就这样白白便宜了他们!既然这次得罪了吕六福,老子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索性把恶人做到底,又一个更为毒辣的方案在孙木庵心中酝酿、形成,“他要彻底毁掉大仓房。”

  在宪兵队审讯室里,黄天顺大叫冤屈,皇军不让卖大米小麦,可没有说不让卖粗粮杂豆呀,有人要货我就收钱,我真不知道买家是谁,也不知道这些杂粮的去向,更不知道什么八路不八路,买家只是让我把这些杂粮放在大仓房,他们自己取,哦!对了,戎老根肯定知道,黄天顺找到根救命稻草。“我儿子黄孬蛋在侦缉队里为皇军服务,我们都是大大的良民,放了我吧,你们要多少钱我都给。”黄天顺几乎哭了出来。

  戎老根被打得遍体鳞伤,牙齿也被打掉了几颗,自始至终就是闭着嘴不说话,木村看酷刑不能让戎老根屈服,便假惺惺地凑近戎老根说,你不愿意说也没有关系,也许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如果你能劝你当八路的儿子与皇军合作,帝国绝不会亏待你们全家。戎老根睁开眼,眼神中有一种让木村猜不透的意思,便又向前凑了凑:“如果你愿意就点下头,我这就送你回去……”只听得“噗”地一声,戎老根连血带打落的牙齿吐到木村脸上,然后继续闭上眼睛,无论什么都不再理会。

  木村擦着脸上被吐的血痕,颓然地倒在椅子上,他觉得自己筋疲力尽了,对他这样一个懂得历史、研究历史的学者来说,心里很是明白,想要征服一个有着几千年的文明历史、富有传统理念国家的民众,仅靠武力是永远无法实现的,如果不是帝国的船坚炮利,对决中国的鸟铳大刀,很难说谁踏上谁的国土!中国人有句成语叫做昙花一现,帝国目前……

  河野没有露面,他知道戎老根是洛阳城里的“老门老户”,身后牵着一大帮子人,仅吕家就有三个人与帝国有关系,而且都在重要的位置上,再加上吕家在当地的势力,还有白家的那个商会……以及城外各地的栈道驿站,差不多都和戎老根连着……如果今天晚上木村不能“感化”戎老根,他决定明天一早就以“通共反日、破坏圣战”的罪名,当众处决戎老根,即避免了夜长梦多,以震慑了反日情绪的滋长,更重要的是他对戎鹞子给皇军造成的种种麻烦,以及不可弥补的损失大为恼火,河野要报复。

  今天是农历大雪,早上浓浓的阴云遮得大地昏暗暗的,给人一种天要塌下来的感觉。没有风,寒气却逼人的冷,刺骨的凉气像无数把刀子刺向每个角落。十字街口九层五凤楼上,数百个吊在翘檐上的铜铃,像被人截断了的棒槌把,垂在上面纹丝不动,天真的要下大雪了。

  白金升和吕长更老弟兄俩提着酒菜,站在宪兵队门口差不多快一个时辰了,胡子、眉毛、双鬓都结了厚厚的一层白霜,他们是来看望戎老根的,根本不知道日本人今天中午前就要对他行刑。俩人好说歹说,日本兵就是不让进。吕长更一辈子不向自己厌恶的人张口,此时也只好找路延迟,路延迟为讨好这个对自己有“成见”的岳父,知道木村不会答应,直接求了河野。在路延迟保证戎老根不会出什么意外的情况下,河野发了一次“慈悲”。路延迟让看守打开了戎老根身上捆绑的绳索,把吕长更拉到牢门口低声说了几句后就走开了,吕长更听完,愣了好长一阵子,痛苦得用拳头连连砸着牢墙。

  老哥仨默默地摆上酒菜,谁也不说话,沉默了许久。戎老根知道自己的归宿,日本人是绝不会放过自己的,自从儿子走的那天晚上,他就准备好了一切。戎老根很坦然地端起来一碗酒,大口喝下后对白金升和吕长更说:“您老哥俩这么冷的天、在这个时候来看我,我就先干为敬了。”戎老根被打掉了好几颗牙齿,两边脸颊肿胀得厉害,说话很吃力也很慢:“人活一百也是活,半道上夭折也多得是,我活了五十多年了,儿女双全,又结识了二位仁义不弃的老哥,也算是满足了!第二碗是我对二位老哥哥的谢意。”三人在无声中碰了一下碗,

  没有人动筷子。白金升眼圈红了:“兄弟不可这么说,是你对我们两家有恩在先,失去了弟妹和一条腿,多年来又当爹又当娘的带着两个孩子,吃尽了苦、操碎了心,我们俩应该有愧才是啊,当以终生报答,没有想到让你遭这么大罪……”白金升饮泣哽塞。吕长更憋得脸色发青,高声说道:“从前清到民国,不讲理的人和事见多了,可没见过日本人办事这么恶!中国人怎么得罪他们了?操他祖宗十八代了,还是把他们的孩子扔到井里了?想抓就抓想杀就杀!我再年轻上个十年,带上行里的千余名弟兄豁出去拉杆子,不受这窝囊气。”吕长更自己猛喝了一碗酒,碗摔得啪的一声响,说:“你再看看俺家的那仨小王八蛋,一个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奴才样,吕家丢人啊!”

  戎老根倒上第三碗酒说:“两位兄长,愿来世咱们再做好兄弟。”戎老根看着两人把酒喝干了,用平常三人闲聊时的平静说:“临行前兄弟有几件事要拜托二位兄长,告诉我那傻小子,我为有他这样的儿子高兴!别让他耍性子由着脾气来,把小日本都撵窜回东洋是正事,否则我死不瞑目。”白金升忙说:“别别别,别这样说,这事还不到让日本人砍头得分上。”吕长更没有说话,眼里喷出的是怒火,他给戎老根再次斟上酒。

  戎老根对白金升说:“第二件是鹞子和馨儿的事,当初我说过不合适,白兄的心意我明白,这个情我戎家人领了。现在孩子们都长大了,各有各的路要走,他们俩现在又不在一杆帅旗下吃粮,说不定哪一天还就真得对上了阵,鹞子能干,就是有点二性,我不想百年后咱们在地下见了面不好开口,还是现在把这事说开了。”戎老根转向吕长更说:“这事你老哥给做个证,缘分天注定,孩子们的事咱们当老人的不再强求。”白金升听了,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戎老根把酒喝干,又倒满一碗端到吕长更面前说:“这第三件事是英子,自从她娘不在后,我这个当爹的没有尽到责任啊,孩子跟着我吃了不少的苦,我脾气不好,有时候还让孩子受委屈,晚上摇磨,早上打浆,前晌守在铺子里,后晌还要拉着浆车沿街叫卖,手上磨的都是的……”浑浊的泪水从戎老根那被打的、红肿黑紫的眼窝里,流下悬挂在嘴唇上,“不管以后她和六子的事怎么说,从今往后你就是她的亲爹。”说着就要起身给吕长更跪下。吕长更连忙把戎老根拦下:“我早把英子当成亲闺女了,兄弟只管放心。”

  又是一阵沉默,三个人似乎要有很多的话要说,但又不知道怎么说。还是戎老根先说话。他拿起筷子招呼两人:“吃菜吃菜,我戎老根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这算什么!只当吃饱喝足了睡了一觉,宁做撑死汉,不做饿死鬼。”戎老根嘴里艰难地嚼着菜,有点惋惜地说:“我遗憾的是,今后再没有机会给两位老哥做戎家浆面条了。”白金升安慰说:“兄弟别再往这方面想,日本人再没有德性,也不至于株连九族,古语说,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大不了打顿板子。”戎老根心里清楚,日本人连人性都没有,还谈什么德性,心里早有了准备。吕长更不说话,心里希望路延迟刚才说的消息不是真的。白金升给三人再次倒满了酒,说:“我已让商会联名保你,长更这就去找人托关系,最多也就是三五日的事情。”

  戎老根双手举酒碗说:“我替孩子们谢谢两位兄长,羊入狼群有理没有理都一样。”三人举杯共干,还没有放下酒碗,牢门就被几个带着一阵杀气的日本兵给闯开了。

  戎老根吃力地用手支撑着身体,站起身来,从容地扔掉拐杖,双手抱拳深深地向白金升和吕长更作了揖说:“兄弟我先行一步,二位兄长多多保重!”然后强直起腰、昂起头,一瘸一拐地向牢门外走去。一阵旋风卷入牢房,满屋的铺草乱飞,白金升这时候才明白,挣扎了几下却没有站起身来,心中在说,老天爷啊,您这是让我们来给我兄弟送行啊,望天长叹,老泪纵横。吕长更一脚踢向地上的酒罐,摔碎酒碗、盘子、菜屉子……

  云层越来越低,低得遮去了五凤楼的一半,屋脊映在青灰色中影影绰绰。十字街口的刑场上,日本宪兵们荷枪实弹列队两边,龟尾双手拄着战刀、两条罗圈腿叉开着,身子向前倾着,像只随时准备扑上去撕咬地恶狗。河野没有来,木村也没有来,他们暗中撒下一张大网,等待着有人来劫法场,河野想,从把戎老根抓进宪兵队已经是两天一夜了,就不信他当八路军的儿子不急。

  戎老根双手被缚,站在石台上,仰脸望着黑暗的天空,克制着自己不往人群中去看。其实,此时此刻他是多么希望,能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最后看一眼自己的一双儿女,可又多么极不愿意地让他们来到这里。

  树梢不动,没有鸟儿飞过,更没有一丝喧哗,大地静得让人压抑,让人窒息。刽子手头裹红头巾,手持大刀走上石台,拱手向戎老根施了一礼,用低沉的声音说:“戎家老哥,您别恨我,日本人把我一家老小关进了宪兵队,我这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戎老根说:“这种死法是我自己要的,我嫌日本人子弹和刺刀污了我的身体!”

  刽子手把一碗烈酒送到戎老根的嘴边:“喝吧老哥,这是规矩,路上走着轻快点。”戎老根盯着刽子手的眼说:“你喝吧兄弟,先给自己壮壮胆,下手利索点,别给咱洛阳人丢脸!”刽子手听言一惊,向后一步踩空,酒洒向空中,碗“当啷”一声落地摔成几瓣。刽子手挣扎着,却怎么也爬不起来。

  戎老根的目光始终在人群中急切搜索着,他想看到、又不愿意看到的亲人们。然而,儿子的身影倏地出现在眼前,一个、两个、三个……还是那张顽皮而略带狡黠的脸,还是那双机警而又无畏的眼,身上还是穿着那件、他用粗针大麻线缝着补丁的、褪了色的对襟小棉袄……似乎对他在喊着那句常挂在嘴边的、盛气和不服气的话,“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英子也来了,半遮住脸的花围巾下面,那双明亮的眼睛一眨一眨的,是在抱怨吕家的这门亲事?还是含泪的委屈?什么时候这丫头穿了件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红衣服,衣服上面那像蝴蝶一样的、蓝白相间的盘扣是她母亲的手艺,她母亲当年嫁过来时候就是这个样子,这孩子长得真像她娘……

  人群开始骚动,刽子手终于爬了起来,他用刀比划了几下想让戎老根跪下,以便“手起刀落”,戎老根没理他,反而把身体站得更挺,连那条伤残的腿都直得像棵树干。尽管戎老根吐字不清,但声音洪亮、有力!他对着台下高喊:“乡邻们往两边闪一闪,让我的孩子们好好看看我,老爹给你们做个样子,跟老爹学着,砍头算个啥,我戎家人是杀不绝的!”说罢放开喉咙,又唱起了他经常唱的那句戏词:“西门外放罢了催阵炮,伍云召我上了马鞍桥,打一杆素白旗空中飘,上写着提兵调将……”刽子手两腿发抖,手中的钢刀再也举不起来。龟尾大怒!一脚踢倒刽子手,抽出战刀向戎老根的脖颈砍去,一腔热血冲向苍穹,大雪轰然落下又被怒号的狂风搅乱,抛向一切可以抛向的物体。五凤楼上的铜铃突然疯了般地响起,这声音显现出的是吼叫、是凄厉、是愤怒。城郭中的屋脊在乱雪纷飞中时隐时现,树枝弓着被风折弯了的背,在大街小巷中长啸不停。

  就在这个时候,吕家的大仓房火光冲天,火借风势,风助火威,把灰暗的大雪天眏得通红,大火一直烧到五更。第二天,人们在侦缉队的门口发现了一张告示:火烧吕家仓房者,乃抗日民族统一阵线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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