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英雄会锦屏山下韩城战三军告捷
定鼎门是洛阳城的南大门,正午的太阳燎烤着褴褛的城楼,城门洞口有几个日本兵,用刺刀逼着路过的男人们都脱去上衣,看看肩头有没有扛枪的印迹;把手指伸开,看上面有没有握枪的老膙子,以防中国士兵出入。
在城墙根的阴凉处,京西大菜馆的“菜买”秦快腿,正在和几个值岗的伪军在瞎扯。秦快腿腰里吊了几根细麻绳,手里提了根三尺长的小鞭子,一副要到乡下去收猪羊的样子。伪军们和秦快腿很熟悉,手里拄着枪,吸着他递过的洋烟卷,牢骚满腹地说:“小日本真他妈的出洋相,天天连点咸味都不让沾,顿顿给老子们吃黑卷馍就大蒜,吃的弟兄们臭气熏天,见人都无法开口说话。”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请秦快腿到乡下去看看有没有腌菜、咸肉什么的,弄点回来解解馋。秦快腿说:“知足吧兄弟们,乡下老百姓连黑窝窝头都吃不到嘴里,还咸肉呢!我都跑了多少趟,连根猪毛都没有带回来。”一个伪军说:“从古到今没有见过哪个朝代不让老百姓吃盐的,东洋人真缺德,让他们生个娃子没屁眼!”另一个说:“东车站里盐包都摞成了山,白氏盐库里也是堆的过不去人,日本人就是一两也不让动,靠这个赚钱敛财,让他们子孙倒八辈子的血霉。”秦快腿开玩笑说:“三年不下雨饿不死火头军,你们在家门口守着还能没门路?恶狗也有眨眼的时候,趁机弄两包回来倒腾一下,别说喝咸汤了,就是盖上三间大瓦房也是轻轻的事。”伪军听了直摆手“不行,可是不行!日本人像守他们家的老祖坟,晚上蛮里疙瘩的喊口令,听着不照号就开枪,白天牵着狼狗来回地转。”秦快腿说:“今天碰见我算你们有福,等一下盐局的伙计到乡下去收账。弟兄们高抬他几句,兴许能有点路子。”伪军们高兴的直嘘嘘:“先多少弄个一捏半把地救个急,家里老小没盐吃,走路小腿肚子都直抽筋。”
戎鹞子和牟大材刚走近城门,秦快腿一眼就看出是他要找的人,大声喊道:“白家兄弟,我在这里,过来歇一会再走。”日本兵看是伪军们的熟人,也就没有过多的在意。三个人和伪军们寒暄了几句,便离开了城门。
六年前,是秦快腿赶着大车,把戎鹞子他们送到的黄河边。当时戎鹞子并不知道秦快腿的真实身份,只知道他是西京大菜馆的伙计,不过是“洛八办”临时请来的车把式向导。今天才明白,那个时候大家能够顺利地到达八路军驻地,不知他在暗地里做了多少的工作。
秦快腿是位老革命,是一九三四年底红军北上时,特意留在豫西的“火种”,他为人热情、性格开朗,对党的事业充满着乐观和自信,组织需要他干什么,他都会很坚决地接受。秦快腿多年来一直在党的隐蔽战线工作,为党的武装斗争,提供了大量的情报和物质上的帮助,是豫西我党中高层领导人的秘密联络员,是经过血与火严酷考验的、党的忠诚战士。有一次秦快腿从大别山护送红军伤员回来时,被国军怀疑是共党分子,让士兵把他拉到小树林里去枪毙,秦快腿面对枪口,让士兵把枪直接顶在自己的脑门上,他要看是谁杀了他,到了阴曹地府再回来找他算账。结果士兵连扣了几下没打响,晦气地直嘟囔:“三下不过火,必定惹大祸。”说着解开秦快腿被缚的绳子,“算了,你走吧!”秦快腿笑着对士兵说,我走了你再开一枪试试,回去也好交代。秦快腿刚走了十几步,就听得身后“嗵”的一声,子弹似乎是打在了树上。最近一次就是送戎鹞子他们走,武中合把秦快腿带到军统审讯室,只要他承认自己是共产党,或者说出谁让他干的,不但不再追究还要给予奖赏。秦快腿说,自己和这些孩子们家里人都是好哥们,孩子们想去哪里是他们的事,不管他们是去延安还是去重庆,我都管不着,我只是赶了趟大车,挣了点小钱,你还不至于要我的命吧?你前面所说了那么多,我一句也没有听不明白是啥意思。
大热的天,武中合把秦快腿关进小屋,生起两大拢炭火,不让吃不让喝。三天后,武中合把昏迷过去的秦快腿拖出来,用凉水泼醒后继续问,秦快腿回答的还是那几句话。西京大菜馆“菜买”被抓,影响了店里的生意,孙木庵找来要人,武中合从秦快腿嘴里问不出个啥名堂,也就算了,不过他提出让孙木庵带钱来赎人。孙木庵说,要钱没有,要和我孙某结怨我不怕。武中合知道孙木庵和孙殿英的关系,就退了一步说,既然是误会,你老哥就给摆上一桌和解酒,以后也算交个朋友,武中合为了找台阶要面子。孙木庵老大不愿意“仅此一回,下不为例,人都有用着人的时候,这次可算是用着你了!”孙木庵“敲葫芦震瓢”地吊着个脸。事后,孙木庵抚着“肋巴骨”心痛了好几天。
秦快腿盼望着自己的部队早打回来,兴奋地对戎鹞子说,这次党中央派“皮、韩”进豫西,看来小日本的阳寿该尽了,咱们大反攻的日子也就不远了!戎鹞子说,即是小日本完蛋了,老蒋心里揣的啥道道,咱也不能不防,这些年他们白天唱大戏,高叫着联合抗日,夜里不择手段地给咱们使绊子下黑手,皖南事变就是个例子。用咱洛阳的话说,“老蒋不是个啥好货,孬得很!”秦快腿听了“哈哈”大笑:“不管他肚子里有几根歪歪肠子,毛主席早就号准了他的脉,这叫不怕他病有多重,就怕一个方子找对症。”
太阳离山顶一竿子高时,由东向西开过来几辆日本军用卡车,“吼吼吼”地在官道上驰过。驾驶室顶上架着两挺机枪,两边几个日本兵们悠闲地斜靠在车帮上,帽子两边的“遮耳布”随着风乱忽闪,他们的样子很轻松,时而指着锦屏山上的白云、怪石、瀑布、奇树异木,竖起拇指称奇,时而相互拍着肩膀“哇哇”大笑。后面的几辆车全部用帆布捂得严严实实,车轮卷起的尘土让人睁不开眼,戎鹞子说:“看样子这就是白继昌所说的,往豫陕前线送给养的军需车了,这半下午的跑出来是想赶夜路?”秦快腿说:“赶夜路?吓死他们!”抬手指着前面的崤山秦岭说,那些地方种粮食不中,打伏击可是美得很,前阵子洛伊支队炸了陇海线上的两座桥,没个十天半月修不好,逼着他们走这边,小日本倒也听话,改用汽车不分昼夜来回窜,挨了咱们几次揍以后学乖了,天擦黑就不走了,四百多里路分三下挪,前后不断线。第一站就设在锦屏山北边的韩城镇,那里地处宜阳、渑池、嵩县和洛宁的交叉口,日军有两个小队分散驻扎在这几个地方,相对韩城兵力多一点。戎鹞子稍加考虑对秦快腿说,今天正好又让咱们赶上了,回去商量一下,干他一家伙,让他们过后不敢在这儿停!这样咱们就可以在路上等待机会,随时随地“游击”他们!
从洛阳城到锦屏山,有六七十里地的路程,三人干脆来了个急行军,晚风伴着阵阵炊烟从身边掠过。天未黑定,他们就来到了洛伊支队的驻地招宝村口,虽然民兵和儿童团员们大都认识秦快腿,对不上当晚的口令,照样被挡在了寨外,最后还是队长张剑石出来接入。
张剑石本地人,四十挂零,脸庞、五官像刀刻,棱角分明,挺直的腰板、宽阔的肩膀,往那一站稳稳当当,给人一种顶天立地的感觉。张剑石热情地说:“早知道你们要过了,省委让咱们在这里开个碰头会,已经有贵客在等你们了。”一推开门,戎鹞子就兴奋地叫了起来:“姜先生!”姜先生名姜思贤,六年前是戎鹞子的中学老师。眼前的教书先生和以前大不一样,偏分头变成了刚长出茬的小平头,白净的脸上长出了胡须,乍一看老了十几岁。长衫大褂不见了,蓝衣、黑裤、腰扎武装带,两把驳壳枪在灯光下泛着蓝光,绑腿下一双黑布鞋前后都绑着鞋带子,全身装束紧身利索,时刻给人一种精神抖擞的状态。张剑石介绍说,姜思贤现在是洛南区高官、支队长,主要负责宜阳、伊川、偃师、嵩县、登封等地的工作。
已经过了吃饭的时间,张剑石特意让人给他们做了顿招待饭,大米汤煮红薯面窝窝饼。张剑石说:“大米是日本人送的,红薯面是和村民们换的,可惜没有菜,你俩也只好筷头蘸盐水凑合了。”秦快腿说:“有盐水已经不错了,城里老百姓两个月没沾到咸味了。”张剑石说,亏了你老秦来回捎带点,现在整个豫西都在闹盐荒,日本人拼命囤盐,目的就是要抓紧掠夺豫西的财富,这种局面必须尽快改变。戎鹞子把半个窝窝头填进嘴里边嚼边说:“这事也只有逼着那个姓贾的县长和日本人玩玩跷跷板了,过两天我回城里去会会他!”姜思贤笑了,知道戎鹞子心里有主意,“行!需要配合说一声。”
根据省军区对目前工作的指导意见,三人分片包干,戎鹞子负责城里和渡口的工作,姜思贤破坏日伪军的龙门基地,张剑石重点仍在敌后勤及陇海铁路。
打韩城镇的日军运输车队,张剑石早有准备,他同意戎鹞子说干就干的意见,“明天黎明前就给日本人唱一出三岔口。侦察员们都伺候他们好几天了,已把那里的情况摸得清清楚楚,镇南边基本上没有设防,只有两个岗哨,一小队伪军零散地住在附近的民房里,几十个日军和军用物资的兵站仓库,都集中在镇南的镇公所里。”
张剑石从抽屉里拽出一张草图,风趣地在上面弹了几下,“日军的供给车就停放在这里。”他指着图上标有寨墙外打麦场的地方继续说:“旁边是进镇子的路口,设有固定岗哨,铁丝网路障两侧架有两挺机枪,晚上不准任何人从此通过。”张剑石在桌子上沿上敲了下,“只要把敌人的注意力吸引到镇子北边,南边镇外的停车场就好办了。”戎鹞子想了想问张剑石:“有没有日本军服?手电筒?”张剑石似乎明白,点了点头,“都有。”戎鹞子说:“这就行!外面把得紧,咱们就从里面向外出,我就不信镇子四周都是铁箍固着,没有一点缝隙。摸进去换个行头,黑灯瞎火只要喊几声‘拔个牙漏’就行。”说完自己和大家都笑了,“要干就狠狠干他一家伙,放羊拾柴捎带着,一鼓作气烧了镇公所这个马蜂窝,省的以后再出去乱蜇人!”姜思贤说:“咱们想到一块了,兵站仓库的地址、方位都交代给我的那两门小钢炮了,炮弹虽然不多,也足够他们‘喝一壶’的!”姜思贤想了想对秦快腿说:“还得麻烦你再跑一趟,到山那边通知另外两个小队过来接应、搬运战利品。”戎鹞子补充说:“小日本也鬼得很,我们得有多手准备,如果日军出来跟咱们黏糊,就炸掉所有军车。向南引蛇出洞,在锦屏山和绵屏山下打个伏击,能收拾多少是多少!收拾不了也不耽误撤离。”
三人最后制定的作战方案是,张剑石带两个小队绕到镇子西边,先打上一阵子,把敌人注意力吸引过去,戎鹞子摸进镇子后从内向外偷袭南边的机枪和岗哨,姜思贤负责接应和组织民兵搬运敌人运输车上物资。
时间已近午夜,张剑石提议让大家休息一会儿,三点钟出发,天亮前行动开始。戎鹞子哪里睡得着,在灯下和姜思贤说着分手后的各自情况。
韩城镇之所以成为日军西进途中的“兵站”,除了四周有日伪军部队驻扎,更有利于机械化部队的快速配合,更重要的是,这里是进入崤山地界的始入口,如果车队夜晚在山道上盘旋,中国军队随时都可能出现,所以日本后勤车队会在此吃饱喝足,安安生生地睡上一大觉,第二天白天可以放心地上路。
破晓前,几辆满载军需的日军大卡车,黑乎乎地卧在镇外路口的打麦场里。守护在车队前面的哨位上,只有一个日本兵端着枪在站岗,其他人都在掩体后面休息。也许是夏末虫鸣在催眠,也许是连日奔波的疲劳,也许是因为日军太自傲狂妄,根本不相信在这个地方会有什么情况发生,一个个显得漫不经心。
韩城镇不大,但街道很长,大街上青砖铺路,店铺相邻,小巷地面卵石相垫,两侧瓦房整洁。如果不是日本人来了“鸡犬不留”,这个时辰早已是鸡鸣连连,狗吠不断了,现在全镇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戎鹞子一行在当地队员引领下,身着日军军服,就近从一处偏僻处进入镇内,等日军巡逻队路过向北时,队员们迅速走上大街,肩扛三八大盖,手持手电筒,列队向镇南方向“巡逻”,故意让皮鞋发出“卡吃卡吃”响声,路过镇公所时,岗哨上的两个日本兵懒得看他们一眼。
朦胧夜色中,镇外小道上一阵喧哗,随着一阵猪叫、鸡叫、鸭叫的声音过来三个人,一个推车、一个㧟着篮子和提着瓦罐子。值岗哨兵发现情况,忽拉一下推上子弹,大声地喝问,其他几个日本兵也立即进入了战斗姿势。只见一个身着日军少佐军服,嘴里用日本话大声地喊着:“我是给养站的横木少佐,别开枪!”
日本兵没有开枪,警惕地端着枪对着来人。“少佐”牟大材走过来,叽里咕噜和他们说了一阵子话,然后才喊过不远处的另外两个人。木板车上捆着一头活猪和几只鸡鸭,一个走路一拐一瘸的老汉走近哨兵,放下手中的瓦罐和篮子,对日本兵说,烧鸡、鸡蛋,大大地米西米西的干活。几个日本兵相互看了看没有动手,牟大材冲着他们又不知道说了点什么,也许是他们得到了允许,或者是因为眼前只有三个人,而且还有一个残疾,便开始疯狂地抢篮子里煮熟了的鸡蛋,开始蹲在沙包后面的机枪手也急了,嘴里“呜哩哇啦”地叫着,围上来就抢瓦罐里的烧鸡,瘸腿老汉则捂着瓦罐不松手,两手乱比画,喔哩喔啦地说了一阵子连神仙都闹不明白话,日本兵们不管那么多,只管抓起瓦罐里的肉往嘴里填。牟大材也“拔个牙漏”的骂个不停。一队“巡逻兵”闻声围过来,手电筒照着“贪嘴”的日本兵们脸上,一阵子“叽里咣当”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戎鹞子让队员们守住这里准备接应,几个人迅速脱去日本军服,快速进入到打麦场里,没想到押运车上还有两个日本兵的瞭望哨,见有动静,先是诈唬了一声,接着“叭勾”就是一枪,戎鹞子也不客气,回手向车厢里扔了两颗日本手雷。这边一响,镇子的西边也开始热闹起来,枪声、手榴弹声、炸药包爆炸声响成一片。
那边紧打,这边紧忙乎,支队里只有戎鹞子和牟大材能把汽车鼓捣走,其他人只能靠人抬肩扛,长长的队伍在依稀的晨光中,匆匆忙忙地地移来移去。姜思贤一边指挥人们拣重要的物资搬运,一边让战士们用机枪封锁住镇子南门,以防日军出来。
戎鹞子拧去无法开走汽车的油箱盖子,用布蘸满汽油扔到车上面,然后和牟大材分别登上装有枪支弹药和战地医疗用品的两辆车,交代身边的队员,车一开走就点火,把这里的一切全部烧掉!牟大材看着装满炮弹和其他物品的运输车,惋惜地直嚷嚷:“可惜了,可惜了。”姜思贤等两辆汽车远去,命令早已对准目标的小钢炮连续炮击,镇公所顿时浓烟弥漫,一片鬼哭狼嚎。
张剑石带领部队,在镇西门轰轰烈烈地打了一阵子,然后由西向北边打边撤,镇里的日军小队跟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直到他们发现背后麦场上火光冲天,听到炮弹的巨大爆炸声后,才知道大事不好。急忙折回来补救,但是晚了,眼前剩下的是一堆散了架的破铜烂铁。
此一战,起势迅猛,中间声势浩大,结束时戛然而止,日军有点晕头转向,摸不清我方到底有多少人,不敢贸然追击,叫苦不迭。我方巧取制胜,无一损伤。
旭日朝晖,波光粼粼的洛河水,轻轻抚摸着河床上的卵石,荡起阵阵浪花,发出哗哗的声响。戎鹞子、张剑石、姜思贤在河畔上握手道别,相约再见。接下来的三天,洛阳城周边又发生了三件大事,更是让日本人顿足搓手,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