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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瘦四指

争地以战 什伐影 4206 2024-07-06 15:01

  第十章瘦四指

  瘦四指是保路村的外来户,他又瘦又猥琐,右手只有四根手指,因此保路村的村民叫他瘦四指。

  瘦四指来保路村之前,是城里人。

  那个时候瘦四指还没有染上烟瘾,身体壮实,面容不但不猥琐,甚至还有一丝帅气。

  瘦四指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下午,自己还是个懵懂的少年,第一次忐忑地走进红染坊。

  红染坊是城里的一个大染坊。

  红染坊的乌木大门永远敞开,高高的门槛每个月都要换一次,因为来的人太多了,几星期就把门槛踢的稀烂。进门是青色石砖铺的地面,能容纳几千人的广阔院子,院子里每隔十米栽着一棵玉兰树,玉兰花开的时候满地满树都是白莹莹的花瓣,风吹时花瓣在青黑色的地上翻滚,远远看去像是黑色的海面上,无数白花花翻腾的浪花。

  长竹竿搭在相邻的玉兰树之间,竹竿上晾着红色的长布。那些长布的颜色是那么红,似乎用手一攥就能攥出血来。阳光旺的时候,人走在院子里,满院子的红布飞舞,将人脸上映上一层红晕,像是羞红了脸一样。

  这里确实是应该害羞的地方。

  染坊的牌子和院子里清一色的红布都是伪装。红染坊不是一个染坊,而是青楼。

  瘦四指走过挂满红绸布的院子,就到了三层的瓦楼。许多浓妆艳抹的老鸨堆着笑接待客人,引导进门的人到各个房间去。那些老鸨已经人老珠黄了,化妆只会徒增丑陋,瘦四指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这样浓妆。后来想想,这些老鸨可能也是年轻时也是叫人倾倒的美人。她们习惯了,不知道自己已经老的不像话,依然觉得自己仍具美貌,可以好好打扮,让顾客看着赏心悦目。

  几个门口的老鸨虽然堆着笑,但没有理会瘦四指。瘦四指一看就是普通人家的青年,掏不出多少钱来。只有那些肥头大耳的有钱人进门,老鸨们才会簇拥上去,介绍自己手里的妹子。

  没人接待,瘦四指只好自己乱转。

  这座楼很大,上下三层,一层主要是吃饭的地方,排列着许多方形木桌,那些桌子的木头花纹非常绚丽,一看就价值不菲。有姑娘在一层中央弹琵琶和古筝。这些弹乐器的姑娘是整个染坊里唯一干净的,她们只是来弹弹琴挣点钱而已。

  二层就是一间间的小房间,相邻的房间门都挨得很近,瘦四指从这些门的间隔就能看出来,那些房间都非常小,几乎只能放下一张窄床。相邻房间之间的墙壁大概也像纸一样薄。瘦四指在二层转了一圈,只闻到令自己恶心的气味和听到恶心的叫声。瘦四指没有多待,去了三层。

  三层忽然安静下来了,像是没有人。

  墙角摆着一些不知名的白色小花,散发着香气,香气并不大,若有若无,却让人微微头晕。三楼的房间似乎很大,因为门与门之间相隔很远。二楼的门的陈旧的木门,平平的一整块门板,很廉价。而三层的门都上了崭新的红漆,上面镂刻着精美的花纹,花或是毛羽绚丽的鸟。看上去价值不菲。

  不仅如此,瘦四指还留意到三楼和二楼有一处不同。二楼和三楼的门上都挂着门牌,二楼的门牌上刻着数字,“〇八”、“十四”、“卅六”等等,仿佛那里面的人不配有姓名,只是简单的标号方便计数。而三楼的门牌上则刻着名称,“红凰”、“青蛇”、“腊月兔”等等。

  瘦四指在三楼小心翼翼地走了走,知道这里一定是最贵的地方。一切的装饰都透着奢华。

  过了一小会,瘦四指有些茫然。他想推门看看里面是什么样的,但不敢,他第一次来,不知道这里的规矩。虽然这里不是正经地方,可什么地方都有规矩。或许推门直入是大不讳。会被一群浑身横肉的壮汉打的头破血流扔到街上。

  就在瘦四指踌躇时,一个女声从身后响起。

  “喔。”

  瘦四指回头,有些奇怪,一般叫人都是喊“喂!”或者“哎!”,怎么会说“喔”?就像答应什么似得。

  但瘦四指脑子里立刻又一片空白了。他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女孩。瘦四指吃惊地长大了嘴,眼神呆滞。

  高挑,白皙,唇红齿白,明艳动人。

  瘦四指觉得自己像是被枪弹打穿了身体,一动不能动。瘦四指觉得脑门上青筋直跳。瘦四指震惊于这种肮脏的地方竟然有这么漂亮的女孩。就像珍珠被扔在泥坑里一样。

  “你身上有多少?”女孩问,语气里充满了不屑,她甚至比瘦四指还要高,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瘦四指,态度高傲,但是瘦四指一点没觉得被冒犯。这么漂亮的女孩就应该态度高傲,这天经地义。

  “四十个银元。”瘦四指脱口而出。

  “攒够五十个银元再来。”女孩面无表情地说,打了个哈欠,又关门回屋了。

  瘦四指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个年代一块银元能买五斤半猪肉。五十个银元是个吓人的数目。能在农村买一栋小楼。但瘦四指想想女孩光彩照人的脸,觉得五十块银元还是贱卖了。简直是白送。瘦四指觉得如果自己是富甲一方的豪绅,自己愿意花五万银元换女孩共进一次早饭。

  瘦四指看了看女孩门上的牌子,白鲤。瘦四指记了四遍,然后在心里不停默念着白鲤两个字,掉头走下楼梯,走出喧闹的红染坊。

  瘦四指开始拼命地干活攒钱。没日没夜地做工。瘦四指是孤儿,吃百家饭长大,从小就四处打工,免得自己被饿死。因此瘦四指倒是很会做工赚钱。

  攒够五十块银元后,瘦四指在傍晚去了红染坊。瘦四指穿了最体面的衣服,努力使自己看上去像是一个上等人。他想给白鲤留下一个好印象。推开白鲤的门时,瘦四指紧张地手指哆嗦。

  清晨时瘦四指准备离开了,白鲤盖着被子倚在床头,露着白生生的肩膀和手臂,拿着一根长烟枪在吸。

  “吸一口?”白鲤态度依然很高傲,眯着眼随意地问。

  瘦四指犹豫了一下,就接过了烟枪。瘦四指知道自己不能染上烟瘾,瘦四指以前在米店当送米工,一个米店的伙计就是抽鸦片死掉的,死相很可怕。但是白鲤让自己抽了,虽然只是淡淡的一句“吸一口?”,瘦四指就觉得这是不可违抗的命令,鬼使神差地就接过来抽了。

  瘦四指就这么染上了烟瘾。

  瘦四指的体重很快从一百四十斤减到了一百一十斤,又从一百一十斤减到了九十一斤,还在继续减。瘦四指早上起床掀开被子,能看见自己一根一根的肋条。体重的锐减在加剧,瘦四指迅速从九十一斤又下坠到了八十四斤。

  这一天瘦四指在米店搬粮时昏过去了,他的身体已经无力支撑体力劳动。醒来时米店老板给了他十个银元,把他辞退了。

  瘦四指没有哀求老板让他留下来,尽管没有工作会让他饿死。瘦四指知道老板对自己这个废人还给了十个银元,已经算很厚道了。

  瘦四指在烟馆花完了这十块银元,开始赊账。赊账赊到最后,烟馆老板失去了耐心。烟馆老板逼瘦四指还钱。瘦四指身无分文。烟馆的几个打手按照规矩,把瘦四指按在台阶上,一刀剁了他的大拇指,然后把瘦四指抛到街上。瘦四指于是真的成了瘦四指。

  瘦四指成了乞丐。街上有很多瘦四指这样的乞丐。他们大部分都是吸大烟变成乞丐的。

  瘦四指已经没有了上衣,只有一条裤子。于是瘦四指一低头,就能看到身上的肋骨,蚂蚁在肋骨上爬,肋骨上面一层纸一样薄的皮。瘦四指几乎不敢大口呼吸,害怕一呼吸,薄薄的胸膛就会破开,滚出五颜六色的内脏来。

  瘦四指知道自己快死了。今年他二十一岁。

  瘦四指觉得自己还不算最惨的。瘦四指认识一个姓王的乞丐,王乞丐以前是个卖水果的小老板,后来因为吸大烟,卖了水果店,又卖了家具,又卖了房子,王乞丐想卖老婆的时候,老婆上吊了,于是王乞丐只好卖了女儿,最后卖女儿的钱也抽光了,王乞丐只好躺在街上,一动不动,等着死掉。野狗隔一会儿就来闻闻他,看看他有没有死掉,等着他死掉以后拖到角落啃一啃。瘦四指知道自己是孤家寡人,自己死了只有自己遭罪,而王乞丐有家室,是全家遭殃。

  日本人进城了。到处杀人。到处放火。瘦四指认识八个乞丐,他们都被日本兵装进邮袋里,捆上冒烟的手榴弹。活活炸死。瘦四指躲在街角的粪堆后,侥幸没被发现。

  瘦四指夜里逃出城去,到了盘山坟。

  盘山坟又来了日本兵。瘦四指本想接着跑,但日本兵竟然没有杀人放火。全村人被集中起来,听一个鬼子军官讲话。瘦四指听了半天,只听明白一件事,鬼子要雇这个村子里的人当兵,保护铁路。

  瘦四指本着过一天是一天的心态,成了保路队的一员。保路队开了一个食堂,竟然能吃饱饭。瘦四指稍微胖了一些,到了九十斤。瘦四指觉得自己的身体随着吃饱饭好转了一些,死期大概又延长了一年半载。瘦四指想再去见白鲤一面。甚至,瘦四指想花钱把白鲤赎出来。

  瘦四指不知道为何,自己被分去看管保路村的仓库。仓库里全是枪支子弹。这些枪支子弹都是备用的,什么型号都有,是日军一路杀来缴获的抵抗军武器。好的武器都被日本兵留下了,剩下一些乱七八糟的旧武器放在这里,给保路村备不时之需。说白了,就是一些日军看不上眼的战利品枪支扔在这里了。

  瘦四指知道来钱的机会来了。这些枪可以卖钱。只要自己偶尔卖一支,偶尔卖一支,日本军官应该不会发现。而且这个买卖无本万利,自己只要找人卖出去就行了。瘦四指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活不长了,临死前他想完成最后一个心愿,把白鲤赎出来。为了白鲤,瘦四指什么事都愿意干。偷卖军火是砍头的大罪,但瘦四指是将死之人,将死之人是不害怕死刑的。

  夜夜瘦四指梦到白鲤的脸庞。瘦四指渴望见到白鲤,渴望给她自由。

  这一天瘦四指等在村外的路边,瘦四指不敢在集市上公然叫卖,只能向别的村子来赶集的小贩推销。

  马亥和李冬裘背着筐子,在村外的路上走着。

  瘦四指从路边草丛跳了出去,拽住马亥:

  “二位爷,兵荒马乱的,买支枪防身吗?”

  马亥看向说话的人,又矮又小,獐头鼠目,瘦的像根木棍做的人。马亥觉得这肯定是吸毒快死的人,否则正常人很难这么瘦。

  瘦四指见马亥和李冬裘停住了脚步,觉得有戏,一拱手,挤出笑来,重复了一遍:

  “二位爷,兵荒马乱的,买支枪防身吗?”

  马亥点点头,看到瘦子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大拇指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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