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亥和邵泽濡到达河滩时,极刺耳的机枪声突然在身后响起。许多民兵正在河滩上跑,几秒内就被机枪子弹打倒了四分之一的人。
马亥转身举枪,要枪击敌人的机枪手,正巧看见孔鲲芥一颗手榴弹飞进树丛,把敌人的机枪手炸的粉碎。
“你们渡河!我把机枪弄过来!”孔鲲芥冲马亥喊了一句,钻进茂密的树丛不见了。
“你他妈快点!”马亥喊,扭头继续往前冲。
河水不深,人走在河里时河水正好及腰。但河道很宽,足有四十米。河面上空飘荡着大片白茫茫的东西,不知是交火导致的烟雾还是河水泛起的寒气。
冬天最冷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但依然是冬天,河水凉的刺骨。民兵们拼命地淌水过河,河面上水花飞溅,还有炮弹呼啸着砸在河面上,掀起巨大的水柱。
马亥抵达河中央前,已经有三发炮弹在他前方很近的地方炸开了,炸开的水劈头盖脸地泼打过来。每一次都几乎把马亥掀翻。那感觉不像是水打在身上,而像是头顶有座石头山朝着自己崩塌,几乎将人活埋!
马亥到达河中央时,日本兵已经抵达河岸了,他们跪卧在岸边,拼命地朝过河的民兵们开枪。
数不清的子弹像马蜂群一样泼进河里,打起连串的水花,声音大的像是整条河都被地火煮得沸腾!马亥不顾一切地向前猛冲,看见前面四五个人跑着跑着就浑身冒血,扑腾摔进河水里死掉了。
马亥知道如果不是河道上厚厚的烟雾遮挡了敌人的视线,被打死的人一定更多。马亥猛回头看了一眼,烟雾缭绕下根本看不清对岸,只能看见一些影影绰绰的敌军人影,转瞬即逝,像是烟化出来的幻觉。
快上岸时,马亥旁边的邵泽濡突然大叫一声,像沙袋一样砸进水里。马亥知道他是中枪了,一把将他抱起来扛在肩上,脱离了河道上岸,猛跑十米,钻进了密不透风的树丛里。
“鬼子渡河了!”有人喊,“打不打?”
马亥闻言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觉得全身的鸡皮疙瘩都鼓起来了。虽然看不清楚,但河对岸一片晃动,粗略估计,至少有二百号黄军服的敌人正跳进河水里冲过来,密密麻麻的钢盔,拥挤的几乎碰在一起的步枪刺刀,看上去叫人心惊肉跳。
“别停!撤!撤!死的扔了,伤的带上!”马亥扯开嗓子喊,肩上扛着呻吟的邵泽濡,拼命往前跑。
马亥牙关咬的发疼,心脏如同电钻那样狂跳着。他知道真正的灾难已经降临了,敌人的兵力多的超乎预料。如此多的兵说明敌人只有一个目的:杀光这里所有的人。现在只有两种结果,跑得快,突围,跑得慢,死亡。
……
……
佩衍回到了粮店二楼,一开门就听到了疼痛的滋气声。
李冬裘坐在椅子上,朴姑娘站在旁边,正拿着棉棒和一瓶药水给李冬裘的伤口上药。处理伤口的药都有杀菌的功能,而杀菌的成分总会刺激皮肤。李冬裘疼的不停滋气。
孙老板、宋德岚和程笠十则站在靳五的床边。佩衍进门后他们三人扭头看过来,佩衍一看他们糟糕的表情,就知道靳五并没有好转。还是生命垂危。
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等待了。等着徐钰悯能否带着医生归来。
佩衍下到一楼,站在门口留意街上的动静。医院离这里不算远,佩衍还能听到医院方向时不时传来枪声。有枪声不一定说明正在交火,一些敌军即使单纯觉得害怕而没看见人也会放枪给自己壮胆。但那枪声就是让人觉得惴惴不安。
五分钟。
十分钟。
十五分钟。
街上空无一人。
佩衍忽然有些害怕。
佩衍和徐钰悯是很好的朋友。
长征时两个人是相邻的部队士兵,刚开始长征时,两人本来只是见面时认识脸而不知名字的关系,后来每天都打仗,死人越来越多,活人越来越少,于是活下来的都彼此认识了。佩衍和徐钰悯也开始熟识。
漫长的行军里,两个人聊着漫长的天,走过碧绿的草地和白的耀眼的雪山。聊天的话题像是云彩那样没有定形,想到什么聊什么,思路像是海里的鱼一样漫无目的地游来游去。两人都足够命大,走过铺满一路的死人,一直活到最后。如今又阴差阳错分到这里来一起工作。
或许不应该让徐钰悯去的?佩衍忽然有些后悔。这个行动的确冒险,但两个人冒险惯了,有时候会无视危险。毕竟每次都会成功。但如今徐钰悯迟迟不到,佩衍开始害怕。
佩衍站在街上,沉默地张望着,久久注视街的尽头。像是岸边的人等待出海弟兄的船帆出现在海平面。
“很疼吗?”二楼,朴姑娘拿着药瓶和棉棒,关切地问李冬裘。她看到李冬裘额头上的汗都下来了。
“很疼。”李冬裘说,疼的紧闭着眼。
“垃圾药。”朴姑娘闻言瞪了一眼药瓶子。
“喂这是上好的苗药!起死人而肉白骨!很贵的!”程笠十听到了,生气地反驳。朴姑娘给李冬裘抹的这瓶药实际上是程笠十的。
程笠十贪生怕死,来便衣队以后就到处搜集治伤的药物,光是处理伤口的药水就攒了十几种,因为他怕自己有一天负伤时因为没有药死掉。程笠十把一大堆药瓶放在自己床底下,结果被嗅觉灵敏的朴姑娘发现了药味。于是找到以后全部充了公。
“还有其他的好药吗?”朴姑娘却不听程笠十的嚷嚷,质问,“抹上以后不疼的?”
这时门推开了,徐钰悯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瘦削的陌生年轻人。
“什么药也不如医生,医生来了。”徐钰悯说。
……
……
马亥扛着邵泽濡拼命奔逃时,河的另一岸,民兵队副队长孔鲲芥,已经到了他最后的时刻。
两分钟前,孔鲲芥跑到了被炸死的敌军机枪手身边,摸到了机枪,对着看见的两个敌人打了一个弹夹,把他们打倒了。但更多的敌人穿越树丛冲向孔鲲芥时,他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他没用过机枪,不知道如何换弹夹。
此时民兵们未死的已经全跑进了河里,河岸边只剩下孔鲲芥一个民兵,前后左右都是日语的叫喊。放眼望去的树丛都在摇动,那是敌军的人墙正在试探着围过来。
孔鲲芥知道跑不掉了。
孔鲲芥知道或许会有这么一天,但没想过来的这么突然。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毫无征兆地就看见了索命的无常。
怎么会这么突然呢?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自己本来已经双脚踏上了河边的沙石地,向前几步就是逃亡的大河。但自己回来了。如此一回,就是走上了死路。
命运是不给人留退路的,每一步走出去,后路就已塌陷,只有往前走,一直往前走,直到撞上一堵黑墙,墙上刻着死亡或是存活。那时候才会知道答案。
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孔鲲芥心想。死亡就在眼前,本以为自己会慌张,会惊恐或者痛哭,但竟然没有。自己反而出奇的冷静,脑子里唯一的想法就是:
就这样吧。
准备赴死。
但还可以进行最后一次战斗。
孔鲲芥于是手握着身上带的两颗手榴弹,缩进了灌木丛里蹲着。一个敌兵从树丛旁跑过时,孔鲲芥跳起来从背后死死抱住了他,同时手指拉开了手榴弹。这时另一个敌人也跑过来了,孔鲲芥伸手想拽住他一起,但对方惊叫着挣脱了。
手榴弹爆炸了。
两具尸体均支离破碎,孔鲲芥的上半身后来一直没有找到,只是在周围的树丛草叶间找到了无数糜烂粉碎的血肉。只有孔鲲芥的两条腿完好地保存了下来,挂在一棵树上,找到的人根据裤子和鞋子判断出应该是孔鲲芥的腿。除了腿,还在五米开外的地方找到了一颗面部溃烂的人头,熟悉孔鲲芥的人来辨认,根据人头耳朵的形状和耳后的痣,判断出应该是孔鲲芥的头。
孔鲲芥死后,其他的村民和民兵成功突围,到了山上密营。日军追踪未果,又不敢贸然进山,掉头返回,纵火焚烧村庄三小时后离去。
几天后村民们返回村庄,村庄当然烧的不能住了,但那是所有人曾经的家,许多家庭甚至在这里住了十几代人,因此当然要回来看看。几乎一切东西都变成了焦黑色,烧成粉末、被风吹的四处飘荡。唯一屹立的就是那些黄土墙和白石墙,准确的说现在都变成了黑墙。一些来不及带走的鸡和鹅都不见了,大概是被敌人抓走了。还有留在村里的一头牛,也被牵走了。
马亥在村口看到了一具牛尸体,牛身上的肉已经被人用刀切下来一多半,露出血糊糊的内脏。大概是敌人撤离时随手用刺刀切的。冬天气温冷,牛身子虽然暴露在外却也没有腐烂,只不过上面爬满了不知名的小虫,密密麻麻如同撒了芝麻,他们在死牛身上咬肉下卵。
牛的主人看着爬满虫子的死牛一阵恶心,表示他只要牛头和牛尾巴,剩下的谁愿意要谁要。
村民们找来一头瘦骡子,把死牛切成两半,分两次驮回了山上密营。要牛肉的人提来一桶桶水,把牛尸里里外外冲洗了个遍,然后每家提着刀切一块,很快就把整头牛分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