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开毛巾,露出一张淌满了茶水、泪水、鼻涕的、煮熟螃蟹一样红的脸。凶手剧烈地咳嗽,喷水,然后汹涌地呕吐。他被捆的太紧,脖子动弹不得,呕吐物都喷到空中又落到脸上。最后他平静下来时,就像一只从下水道里爬出来的黏糊糊的怪物。
“名字。”徐钰悯简单地问。
“孙山婴。”
“谁派你来的?”
“我说了第二天就会死。”孙山婴恢复了镇定,但没用先前那么刚硬了,只是很平静地陈述。
“不不,你说了是谁,他会比你先死。”徐钰悯语气没有波动地说,但无端地让人觉得凶狠。徐钰悯是那种让人觉得言出必行的人,他说做什么就一定会做到,即使说的时候口气轻描淡写。
“比我先死……你的意思是,你们杀掉他,也会杀掉我?”孙山婴微微偏偏头,看向徐钰悯的眼睛。
“我说不杀你,你相信吗?你险些炸死我,不能因为我命大,就让你无罪。”徐钰悯没有丝毫避讳,极其坦诚地说。
长久的沉默。
“陈杜岚。”孙山婴淡淡地说。说完叹了一口气,像是如释重负。
“妈的,我就觉得是他。”马亥火冒三丈,高声喊,“民兵队,把陈家的宅子围了!抄家杀人!”
“稍等。”孙山婴忽然说。
“什么意思?!”马亥低头质问。
“陈杜岚已经跑了,他家里放了炸药,你们推门,就会拉火爆炸。”孙山婴语出惊人,“想进他家,架梯子翻墙进去。”
“徐钰悯,你在这歇一歇,把头上的伤包扎一下。我带人去陈杜岚家看看。”马亥说。
“好,你小心。”徐钰悯点点头,坐在地上,他也很累了。
陈杜岚家的大宅子在村子边缘,院子比普通人家八户还大。院墙很高,用半米长的城砖垒成,坚固的如同城堡。这是土匪遍地的年代,大户人家都会垒高墙防贼。
四架梯子同时架到墙上,民兵队举着火把踩着梯子登上墙头,如同攻城的军队。院子里的三条狗狂吠起来,马亥拿着三支火铳,连开三枪,把狗全打死了。民兵们一个个顺着梯子进入院内。
院里静悄悄的,一片黑暗。而往常陈家都是灯火通明。马亥看了一眼院门,看到一个四四方方的炸药包捆在门后。孙山婴没有撒谎。如果孙山婴没有事先提醒,马亥一定会带人从大门砸门进入,到时候不知会炸死多少人。
“进各个屋搜,把灯都点上。”马亥下令。
十分钟后各个民兵都来报告,陈杜岚家确实人走楼空。各个屋都很凌乱,杂物散落一地,像是走的匆忙,翻找能带走的东西造成的。
马亥找到了陈杜岚放欠条的大箱子,把几百张欠条掏出来,一把火烧了。
民兵们有些人表情气恼。他们是陈杜岚家的佃户。陈杜岚还扣了他们许多粮没有给,现在人走了,要不回来了。
“你们气什么?不就是一点粮么?”马亥一句话就让所有人转怒为喜,“陈杜岚走了,他的地正好我们分。”
“我确实没想到陈杜岚会跑,跑的毫不犹豫,几百亩地几十间屋,他说扔就扔。”孔鲲芥对马亥说。
“他不跑,土改以后也不是地主了。他不如带着金银和家人跑掉。他应该清楚土改不可抵挡,想炸死徐钰悯应该只是为了出口气。”马亥说着说着忽然恼火起来,破口大骂,“这个王八,心怎恁狠的?炸死徐钰悯,还在家门捆炸药包?他真是不拿乡亲邻居当人看!”
十年后陈杜岚又回来了。回来时带着地主武装,跟着去前线的国军。那时村里人已经分了陈杜岚的地。而解放军在外地作战,暂时无法保护村民。于是陈杜岚肆无忌惮,号令地主武装开始了惊人的杀戮。村里一共三十一人被陈杜岚的手下杀掉,残杀手段骇人听闻,陈杜岚带了一口大铡刀,让手下把村民的腰卡在铡刀下,用巨大的铡刀一刀砍断腰部,将人斩成两段或三段。又过了一年,解放军重返此地,这次陈杜岚没能跑得了。陈杜岚和他两个长大成人并杀戮乡亲的儿子一起被押往刑场。附近的老百姓都知道陈杜岚是个罪大恶极的恶霸,于是涌到前往刑场的路上,朝陈杜岚和他儿子投掷石块。人群是如此愤怒,不停用石头猛砸,押送的军警拦都拦不住。以至于还没走到刑场,陈杜岚的一个儿子就已经被砸晕,另一个砸掉了眼睛。陈杜岚本人则下巴脱落,满脖子是血。最后父子三人一人一枪,在宣读罪状后被公开枪决。陈杜岚的几个老婆和女儿想去收尸,却发现尸首被愤怒的村民放的狗咬的七零八落。村民们是如此痛恨陈杜岚,连全尸都不给留。
陈杜岚站在刑场上时,看见了围观人群中的牛桂梁,一副农民打扮,似乎还很健康。陈杜岚想起多年前牛桂梁和自己是村里最富的两个地主,而现在自己和儿子都要被枪决,牛桂梁却在围观自己赴死。陈杜岚看见牛桂梁旁边有个青年的眉眼似乎很像牛桂梁,大概是牛桂梁的儿子,个子很高。陈杜岚正想仔细看看,黑色的袋子套在了自己的头上。准备行刑了。
陈杜岚想起了自己的大宅子,那座大宅子里曾经有过奢靡的生活,坐满整个沙发的姨太太,昂贵的洋酒,明亮的灯光彻夜不息。陈杜岚有一间屋子专门放财宝,陈杜岚管这间屋子叫聚宝屋,各种金银、首饰、古董、字画,还有装欠条的箱子,都在聚宝屋里。陈杜岚把那间屋子装饰的金碧辉煌,晚饭过后,夜深人静时,端着一杯酒在屋子里抚摸那些财富,是陈杜岚每天最大的享受。有时候心情不好了,陈杜岚只要去看看那间聚宝屋,看看那些叫人容光焕发的金银宝石的光芒,就会很快愉悦起来。
枪响了,聚宝屋的光芒消失不见,只剩一片黑暗。陈杜岚再也没有回过他富丽堂皇的宅子。
……
……
徐钰悯决定不杀孙山婴。
条件是,孙山婴要参加民兵队,与敌人作战,将功抵过。
孙山婴同意了。但孙山婴没有加入马亥的民兵队,而是去了进山村的民兵队,原因很简单,马亥这里的人都认识孙山婴,孙山婴觉得在这里无法做人。而去进山村的民兵队,周围人都不知道他曾经做过些什么,可以重新开始。
孙山婴加入民兵队仅仅一个月,就遭遇了日军大部队的包围。敌人用迫击炮轰击孙山婴所在的山头,孙山婴躲过了前两发炮弹的轰炸,但没躲过第三发。身首异处,血泼大地。
徐钰悯决定既往不咎,记孙山婴为烈士。很多年后县城旁边有一个烈士陵园,陵园里有一堵黑色的石墙,墙上刻了上千个密密麻麻的烈士人名,其中就有孙山婴三个字。在一墙的人名里是那么不起眼,仿佛石头上的花纹。
……
……
徐钰悯没有因为遇刺就打道回府,而是继续住在乡下,忙了半个星期,统计各个村子的情况数据,并教授各村民兵队如果修建工事。
忙完这一阵以后,徐钰悯回了一趟城。便衣队的工作依然一筹莫展。警察署长许缮甲大概知道有人会刺杀自己,于是出行十分小心,走到哪里都跟着一大帮手下保护,便衣队无法下手,只能等待时机。
于是徐钰悯离开城里,再次到马亥的村子,提审一直关押的下毒者钱百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