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四指穿着古怪的棉衣棉裤,走在通往城市的土路上。说古怪是因为那一身棉衣棉裤太肥太大了,瘦四指穿着的样子极不协调,看上去就像小孩穿了大人的衣服。
瘦四指走路时一直用手拽着棉裤,仿佛那条棉裤有千斤重,不用手拽着就会掉下来。身上的棉袄也并不蓬松,重重地坠着,像是里面填充的不是棉花,而是石头。
瘦四指身上的棉衣裤里既非棉花也非石头,而是钢铁。瘦四指把银元都缝在了棉衣棉裤里。
上万银元是笔巨款,足够买几栋楼,这些楼光是用来收房租就能满足一大家子过上富裕的生活。很多穷人可能一辈子见不到这么多钱。如果瘦四指光天化日提着如此多的钱在街上走,走不了三个路口就会被人一闷棍从背后打昏,随后把钱抢走。
为了防止被抢,必须用隐蔽些的方式把钱带进城去。瘦四指思来想去,找了一身大胖子穿的棉袄棉裤,用剪刀在上面开了几个口,把棉花都拽出来,然后再把银元一个个地塞进去。制成了这身古怪的大衣服。
走到城门口时瘦四指停住了。
城门口的人和马车都在排长队,城门两边架着机枪拉了铁丝网。几个兵背着刺刀雪亮的步枪,在挨个检查进城的人。
瘦四指犹豫了半天,不知道自己这一身的钱能不能进去。毕竟这年头当兵的是大爷,一旦摸到自己身上有巨款,城门口检查的士兵逼自己脱下装钱的衣服也说不定。到时候想跑都跑不掉。
瘦四指忽然想起来什么,踮起脚看了看城门口士兵的装束。看清以后,瘦四指轻轻舒了一口气,门口排查的士兵并不是日军,而是伪军。保路村来过伪军,瘦四指认得他们的衣服。
瘦四指知道,日军杀人眼皮都不眨一下,可能仅仅是看到谁长得丑,或者为了一个馒头开枪杀人,像是一群心智疯狂的精神病,瘦四指觉得要是日本兵把守城门,自己这一身钱被发现了肯定要被杀。而伪军没有日军那么心理变态,或许可以蒙混过关。
瘦四指又踌躇了一会儿,忽然攥了攥拳,像是给自己打气,走到了进城的队伍后排队。
前面的人都没检查出什么问题,只是检查的有些慢。人需要挨个搜身,看看身上有没有枪支。而马车上拉的货也需要用刺刀扎几刀,看看流出来的是什么。
快轮到自己进城时,瘦四指偷偷从袖子里拽了两枚银元出来。检查的伪军是个脸黝黑的兵,瘦四指把银元塞到了他手里后,他黝黑的脸先是露出一丝惊诧,随后兴奋地黑红。
“进吧。”那个兵连搜也没搜,抿嘴笑着对瘦四指说。似乎很高兴来了个聪明人。
瘦四指一身如释重负的冷汗,快步通过了检查关口,进了城里。
城里一片破败,瘦四指几乎认不出来这是自己从小长到大的地方了。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仿佛所有居民都躲在家里插上了门,或者早就出城逃走了。路边的商铺要么大门紧闭,要么门窗都被砸烂,东西散落一地,大概是被洗劫过了。
瘦四指不想引人注意,缩脖子低头,贴着墙根走。像一只溜到街上的老鼠。附近很安静,偶尔在很远的地方走过两个行人,一眨眼就不见了,简直像鬼一样。整个城市空荡荡的,弥漫着诡异的气氛,非常像鬼城,让瘦四指觉得心里不安。
转过街角时,瘦四指见到了两个小孩的尸体,非常小的小孩,远远看去像是死掉的流浪狗躺在街边,身下一大摊凝固多日的黑血。小孩显然已经死了很多天了,却没有人管,只有大群蚂蚁和密密麻麻的苍蝇在争夺尸体。瘦四指一看就觉得不妙,如果城内秩序稳定了,怎么会街上放着死尸没人管呢?
瘦四指走着走着,又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两声枪响。那枪声可能隔了四五个路口,但瘦四指立刻趴在了墙边,吓得就像离枪响处只有四五米一样。
瘦四指下意识地后悔,觉得自己来的不是时候。距离日军占领这里已经过了很长时间,瘦四指以为城里已经恢复安定才进城的。但现在看来远远不是这样。自己来早了,现在城里应该还很危险。
但转念间,瘦四指又觉得自己来的并不是早了,而是晚了。城里这么危险,怎么能让白鲤一直在这呢?应该早些把她救出去才是。
瘦四指继续前行,左拐右拐,很快到了红染坊。
红染坊的院门永远敞开。瘦四指走到院里,却停住不动了。
从前红染坊的院子里有许多白玉兰树,树上架着竹竿,竹竿上晾着鲜红的绸布。风吹过时院子里就像红色的洪水在激荡。
但现在,红染坊的院子里没了红绸布,只剩下光秃秃掉完叶子的玉兰树。前几日下了小雪,院子的地上盖了一层积雪,白色的积雪上有一些纷杂的黑色脚印。红染坊这个样子看上去像是……已经荒废了。
瘦四指感到强烈的不安。红染坊正常情况下的确不是这个样子。如果红染坊关门了,白鲤还在里面吗?
瘦四指最终还是走进了三层的宅子,瘦四指以为会门可罗雀,出乎意料,推开门后一楼全是人。
一楼是吃饭的地方,摆着一张张饭桌。此时各个桌上都坐满了,放眼望去一个空位子都没有。这很奇怪,往常一楼只是个摆设,顾客们不是为了吃饭来的,进门后会直奔二三楼去找某个老相好。而今天一楼人满为患。
瘦四指进门并没有引起一楼人们的注意,一楼正中央的舞台上有几个京剧演员在唱戏,舞台两边是伴奏的乐师,胡琴和锣鼓。所有人都在仰头看着扮相华丽的演员唱戏,各个桌上摆着饭菜和酒壶,但大家似乎听戏听的入迷了,饭菜没怎么动。
等看清一楼的人后,瘦四指萌生了退出去的冲动。有接近二十个穿着日本军服和伪军军服的人,剩下的大概也是伪政府的官员,或者什么豪门望族,都肥头大耳,穿着绸缎马褂,甚至戴着上海滩的圆礼帽。瘦四指明白自己是进了狼窝了。
但已经进来了,退出去更容易引人注意。好在上楼的楼梯在阴暗的角落。瘦四指低头缩脑,没有横穿一楼,而是绕了一大圈,在饭桌外围贴着墙边走到楼梯,迅速跑上了楼。瘦四指很感谢唱戏的几个演员,他们唱的很卖力,大家都被吸引住了,没人注意到自己。
瘦四指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咚咚……自己就要见到白鲤了。日思夜想的白鲤。瘦四指不知道她……是否还好?
瘦四指上了三楼,三楼的一切都还没有变。瘦四指走到那块写着“白鲤”二字门牌的门边,敲了敲门,推门。
房间依然像以前一样干净奢华。细纱的白窗帘被风吹动,像雾气一样飘荡。梳妆台上放着几个紫木的化妆品盒子,硕大的梳妆台镜子镶着金边。紫砂的花盆放在床边,花盆里不是什么名贵花卉,而是一些已经枯萎的蒲公英。大概是白鲤外出时在路边采来的,像单纯的小女孩一样带回来,细心栽在盆里,却没有养活。还有一个小炉子,炉子里的煤球火苗熊熊,将冬天的屋子烤的像春来一样温暖。
白鲤裹在厚被子里倚在床头,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正当瘦四指犹豫要不要叫醒她时,白鲤忽然开口了,原来没有睡着,只是眯着眼小憩。
“歇业了,回吧。”白鲤依然闭着眼。看都不看进门的人一眼。
瘦四指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愣了片刻才想起来自己来的目的。
“我是来把你赎出去的。”瘦四指站在门口。
白鲤微皱了一下眉头,睁开了眼睛。她似乎并没有什么喜悦。只是上下打量了一下瘦四指。瘦四指下意识地也低头看看自己,自己目前的形象确实没有说服力。肥硕破烂的棉袄棉裤,长期吸大烟而病殃殃的面容,怎么看怎么不像能花钱赎人的有钱人。
“赎我出去要一万。”白鲤淡淡地说,似乎想让瘦四指知难而退。说完她就闭上了眼,想来有过一些穷小子想赎她出去,但都止步于高昂的价格。白鲤经历的多了,就不相信有人能把自己赎出去了。
“我有一万。”瘦四指说。
说完这句话瘦四指突然感到了久违的喜悦,狂喜。自己已经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瘦四指这才发觉自己竟然如此有钱,有钱到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虽然是铤而走险挣来的,又虽然赎出白鲤后自己又会变成一个穷光蛋。
但能把心爱的妞儿从这种肮脏的地方带出去,瘦四指自问命扔了都无所谓,做一个穷光蛋又如何?
白鲤睁开了眼,但没说话,似乎有些将信将疑。
瘦四指拍了拍身上的棉袄,棉袄里发出银元碰撞的叮当响。
“你赎我出去,把我卖到哪?”白鲤问。
“卖到哪?”瘦四指很意外,没想到会这么问,“赎你出去,你就自由了。”
“那你花这么多,就是为了赎我出去?”白鲤皱眉,难以理解瘦四指的动机。
“是。”瘦四指犹豫一下,点头。
“进来说,别戳门口了。”白鲤低头想了想,抬头说。
……
……
“我们决定今天晚上强攻保路村。”马亥说。
“这么急?”李冬裘一愣,瞪圆了眼。
马亥和李冬裘站在姜渊水家的院子里。几名民兵队长四个小时之前进了姜渊水家,神秘兮兮地让所有随从在院子里止步,闭门开会,会议一直开到现在。李冬裘和各个民兵队的人一起在外等候。会议时间之长叫人昏昏欲睡。李冬裘也感到了倦意。等马亥开完会出来第一句话,就把李冬裘惊的倦意全消。
“不急不行了,怕夜长梦多。进山村有人得到消息,日本兵在县城以南开始扫荡村庄,我们在县城北面,等南边的村子扫荡完了,就轮到我们北边的村子了。”马亥忧心忡忡地解释,“真正的敌人到来之前,我们必须夺枪武装自己。夺枪只能从保路村夺。等上了刑场再夺枪,就彻底晚了。”
“懂。”李冬裘点头,“进攻计划呢?”
“十一点之前各队潜入到保路村东面的树林里,尽可能靠近。会有一支敢死队在十一点开始往里渗透,翻墙进入各家各户,不出声制服屋里的人,看看能不能带出来一些枪。保路村应该各家各户都有枪。但是万一失手,就会闹出动静惊动整个村子,这时候就只能硬打了,埋伏在村外的部队会亮出火把,开始冲锋。”马亥介绍完大概计划,补充细节,“参战的人头上和右胳膊上都要绑白毛巾。”
“绑白毛巾?”李冬裘不理解为什么要这样做。
“黑灯瞎火的,都看不清谁是谁,容易误伤自己人。绑白毛巾是远地方的民兵队总结的经验,白毛巾夜里比较显眼,可以判断谁是自己人。”马亥解释。
“好。”李冬裘点点头,“那个敢死队?”
“我带队。”马亥说。
“我跟你一起吗?”李冬裘问。
“随你。”马亥考虑了一下,“如果你跟我一起,我们村的部队可以交给姜渊水。刘柏那个老狐狸当然不会亲自上阵,他待在家里睡大觉。戴轻裘也惜命,但他会带着各个村女人和老人小孩组成的担架队,在后面等着接应我们。医生戴轻裘找了四个。姜渊水带领村外的攻击部队,姜渊水的部队冲最前面。所以我们的部队可以让姜渊水带着。”
“许大海呢?”李冬裘注意到马亥没有介绍许大海。
“许大海他哥昨天夜里得了急病,不停拉肚子,呕吐,今天早上竟然活活拉死了。他在办后事,来不了。”
李冬裘点点头,没有说什么。李冬裘觉得这莫非也太巧了一些,简直叫人怀疑许大海是为了当逃兵。但人家亲哥死了,这种事也做不得假。大概只是太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