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五到底还是死了。
靳五的血型和屋里的人都不符,无法输血。
便衣队的人枪杀了抓来的医生。如果不杀难免暴露粮店的秘密。晚上的时候,程笠十扛着医生的尸体去远处抛尸,却在回程时遭到跟踪,日本特务的跟踪。但程笠十浑然不知。
便衣队最后的时刻来了。
早晨的时候,孙老板一如既往地打开店门。打开门的一瞬间他就遭到了射杀,十几颗子弹在一秒内贯穿了他的全身——街对面的宅子里聚集了六十多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已经等侯多时了。
随后日本兵涌出来,一半人涌进粮店,另一半人在外面举枪包围着。瓮中捉鳖。
日本兵冲上楼梯时,二楼的金属门还没有关上,宋德岚正要出门。日本兵们举起步枪射击,宋德岚拼死关门,在下颌被子弹打掉以后坚持把门关上了。日本兵枪击门,子弹却弹了回来。
于是日本兵退了出去,在楼外架起掷弹筒,把炮弹从楼顶砸进粮店里。射击了十发炮弹以后,整个粮店轰然崩塌。巨大的扬尘弥漫了整条街道。
便衣队的其他人此时都已经死掉了。口鼻溢血地埋在废墟里。这不是一次战斗,而是一次屠杀。只有李冬裘没死,浑身血淋淋的,但还有意识。日本兵冒着烟尘冲向粮店废墟时,李冬裘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举着手枪开枪,打死了三个人以后自己也被乱枪打死。
马亥的民兵队继续作战,几个月以后被收编进了八路。旷日持久的战斗开始了。马亥跟着部队不停打仗,一年作战惊人的二百多次,一口气打到抗战结束。起初时马亥听见枪炮声还会心悸,听的多了,觉得就像鸟叫一样平常。抗战结束时马亥已经是连长了,他身经百战,坚毅勇敢,视死亡如无物。手掌上被步枪磨出厚厚的老茧。
战争期间马亥失去了父母。他的母亲是被航空炸弹炸死的,一颗上百斤的炸弹正好落在马亥家的房梁上。一瞬间的巨响。人还来不及感到恐惧或者痛苦就粉碎了。
42年的时候战况最困难,还发生了蝗灾。蝗虫像沙尘暴那样刮过田野,什么都不剩下。没有人有余粮。于是收割小麦的时候日本兵来挨家挨户抢粮食。马亥指挥部队在村里上房顶据守,打跑了敌人,但马亥的父亲在混战中被穿墙的子弹打中腹部。
父亲垂死之际,马亥来到父亲躺着的床榻边坐着。
“他们都说一辈子很漫长,我感觉,也就一瞬间吧。”马亥的父亲对马亥说。
“嗯。”马亥抽泣着。
随即马亥的父亲就断了气。
马亥继续打仗,打完了抗战打解放,又入朝作战。最后马亥也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人,身边死了多少战友。马亥在朝鲜的一个高地迎来了军人生涯的最高峰:他拖着一条刚打断的腿独自守一处高地,用两挺机枪交替开火十多分钟,一口气打死了三十多个敌人。
从朝鲜回来以后马亥很快就升任团长了。经战友介绍,和一个比自己小四岁的女老师结了婚,并白头到老。
马亥觉得自己手上沾血太多,老天爷会责罚,活不了太长。可马亥偏偏就极其长寿,一直健康地活到九十二岁。2010年四月份的时候去世的。死因似乎是自然衰老,他早上还下了三层楼梯去小区楼下买了两根油条吃,中午睡午觉时就死在床上了。突然又悄无声息。
马亥其实早就想死了。马亥活到七十岁的时候,认识的人就一个个传来了死讯。马亥活到八十的时候,认识的人只有一半还活着了,老伴也得癌症死掉了。马亥活到九十的时候,他已经几乎联系不上年轻时认识的人了。他年轻时熟悉的那些人,战友、亲戚、邻居,要么早早因病去世,要么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插着管子,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马亥的子女都很忙,不常回来。马亥于是每天独自坐在阳台的阳光下,眯着眼,回忆自己的人生。想着想着,就感到一种深深的孤独。仿佛整个世界都离自己而去。
邵泽濡和邵芷萦也活到了战后。有一次两个人差点就死了。日本兵猛扑村子,来不及跑了,邵芷萦听邵泽濡的话藏进家里的柴火垛里。邵泽濡则出去打仗。邵芷萦缩在柴堆里等了三个小时,又重又湿,被压的动弹不得。这三个小时里邵芷萦只能祈祷,听见外面到处都是日本兵在哇哇乱叫,开枪杀人。三个小时后敌人退走,邵泽濡回来,把柴火垛扒开。邵芷萦瘫倒在地,已经吓得尿了一裤子。
邵泽濡和邵芷萦之后生活的很快乐。但寿命短,只活了五十岁。而且没有孩子。两个人是一氧化碳中毒死掉的。冬天时家里烧煤炉取暖,房间密封太好,炉子没烧旺。一次下雪的午后,两个人吃了烤地瓜以后躺在床上相拥着午睡,煤炉里的一氧化碳充斥了整个屋子。两个人悄无声息地就在梦里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