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大炕上,阳光透过白色的窗纸把屋子照得昏昏暗暗,房顶的木梁被烟熏成黑乎乎的颜色,炕头卷着厚厚的被子,地上摆放着一张八仙桌,门上挂着一个打满补丁的布帘子。
“这是哪?我怎么来到了这里?”我努力回忆曾经发生的事情,“正爷送我去开城,然后看到了好多死人。”我断断续续地回忆着发生过的事情。
突然,一个老人撩开帘子,她手中拿着一个碗,看着我坐在床上吓得一哆嗦,接着喜笑颜开,脸上的皱纹可爱的挤到一起,她高兴地说:“哎呀,你可吓死我了,我以为你醒不过来了呢,你都睡了两天了。”
“这是哪?我怎么到这来的?”我茫然地看着老人。
“在路边捡到你的,你吓傻了。”
我模糊记起一些事情,又想起正爷的叮嘱,赶紧摸了摸自己的怀里,书信和手镯还在。
“放心吧你的东西都在呢。”老大娘笑嘻嘻地说,这时驾车的老汉走进来,老大娘说,“这是我老伴。”
“你要去哪里?”老大娘问。
“去开城。”
“去那里做什么?”
“找我大爷。”
“为什么只有你自己,你家大人呢?”
“他们已经去开城了。”
“怎么做爹娘的,把孩子丢到那种地方。”她无不气愤地说。
“我要去开城。”
“今天到不了了,城门已经关了,进不去了。明天一早送你去。”老大爷说。
“这是哪?”
“刘家堡。这离开城不过几十里,照理说应该挺热闹,可现在村子里没几个人了,都逃难去了。”老头无奈地低下头。
“日本人来了,几百人的村庄现在只剩下几十个人,人们都去逃难,只剩下我们这些想走不动、想死死不了的老家伙了。”老太太叹息。
“你们的孩子呢?”我好奇地问。
“也走了,我们一把老骨头,死在外面不如死在家里”老头嗓子有些沙哑。
老太太转过头偷偷地擦擦眼泪,“老天爷让我吃了一辈子苦,受了一辈子罪,终了终了还不让我们安生。”
说完转身走了出去,不多时端来一碗热汤,碗里飘着几片菜叶,里面有几个豆面疙瘩。
“吃点东西吧,两天没吃东西饿坏了吧。”她把碗端到我面前。
我没觉得饿,却口渴的要命,嗓子像冒烟一样。我端起碗几口就把汤喝完了。
“路上的人是怎么死的?”我想起那个年轻的母亲和死去的婴儿。
“小孩子不要问这些事情。”老大娘一脸严肃。
“有饿死的,有病死的,有飞机炸死的。那真是惨啊,不过我看死了好啊,活人比死人受罪。”老大爷说。
“跟孩子说这些干什么。”她埋怨老伴。
“他早晚都要懂的。”
“今天睡一晚,明天一早让你大爷送你去开城。”
我点点头。如果没有他们,我或许根本找不到去开城的路,或许早已死在了路上。在路上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无助,仿佛生命根本不属于我自己,而是握在另一个人手中,一个看不见却又纠缠在我身边的人,也许他就是我害怕了很久的那个东西,只是现在他离我更进了,仿佛就在我面前。
昏昏沉沉又睡了一夜,天还没有亮我就被叫醒,我忙活着穿好衣服走出屋子,老大爷早已套好马车,收拾好东西,我拿上自己的东西和老大娘告别。
老奶奶把我抱起来:“孩子,找不到你大爷就回来,大娘养你。”
我点点头。
村子里的小路崎岖颠簸,荒凉的田野没有一丝生气,破败的村庄仿佛已经几百年没人居住,犹如在纸上画的一般哑然无声。
“人们活的苦啊,忍饥挨饿不说,兵荒马乱不知什么时候就丢了性命。我活了六十多年了,什么场面没见过,庚子年死的人海了去了,那时候也没觉得多么害怕,可是现在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反倒怕的不得了,从心里往外怕。老婆子说,快入土的人了有什么怕的。可就是不行,成宿成宿睡不着,天上掉下一个铁疙瘩一家人全没了,没看见人在哪呢就死了,你说我怕不怕。小鬼子可不像咱们,哇啦哇啦说上一通,听不明白一刀就把头砍下来了,小鬼子心歹毒着呢。以后见到他们可离远点,给你东西也不要拿,馒头上抹上毒药让你吃,馒头没吃完人就不行了……”老大爷停下车把马车卸下了:“歇会,这马快不行了,比我都老了,跑不了多远就气喘吁吁,又舍不得卖,等它老了以后再卖掉,买副棺材,到地下以后好歹有个地方……现在开城到处是小鬼子,人家的东西跑得快,四条腿的跑不过四个轱辘的,小鬼子也能跑,几十里地愣是不带休息的。天上飞的那鸟东西更快,一眨眼就不见了……在天上扔几个铁疙瘩谁也没招……从宁京到开城咱们走两三天,人家一天就到了……听说在城里扔几个铁疙瘩一枪没放,开城就是人家的了……你说这速度几个逃难的能跑得过人家,就算跑得过又能跑多久啊。这些小鬼子就像从地上冒出来一样,不过听教书的先生说他们是从东瀛坐船来的,东瀛在哪我都不知道……”老头子一路唠叨不停。
临近中午远远看到平坦的大地上冒出一座千疮百孔的土城,孤零零的土城伫立在荒凉的平原上,城墙多半已经坍塌,看上去就像风雨飘摇中的病人,仿佛随时都会倒下。路上稀稀拉拉几个行人走过,走到近处看到城门洞下面站着几个端枪的军人检查来往行人。
老大爷下车牵着马向里走,一个当兵的伸出枪把我们拦下。
“回去,回去,现在戒严,车辆只能出不能进,要进去把车留下。”
“我进去把孩子送到了就走。”
“你是不是活腻了?”一个军人不耐烦地大声吆喝。
老大爷无奈地退回来,我跳下车。
“孩子,只能把你送到这了,找不到你大爷再回去找我。”
我点点头,转身向城门走去。
“小孩,过来检查一下。”一个当兵的拦住我。
“把包袱打开。”另一个用枪挑了挑包袱。
“几位军爷,小孩子就带来几件衣服。”老大爷赶紧跑过来解围。
“这是例行检查。”
“几位军爷高抬贵手。”老大爷满脸赔笑地给我求情。
“老东西,滚一边去。”
老人被推了一个跟头。我丢下包袱把老人扶起来,老人叹息着摇摇头。
再转身拿包袱,包袱里的东西散落一地,两个人用脚踢了踢散落出来的东西,吐了一口唾沫:“妈的,什么值钱的东西没用,收拾东西滚蛋,别在这碍事。”
我赶紧把散落得东西收拾起来,含着泪和老大爷挥手告别。看着老大爷佝偻的背影渐渐走远,直到消失在荒野中,我心里说不出来的难过,本该子孙满堂安享晚年,现在却每日提心吊胆朝不保夕。
走进开城,街上一片破败的景象,道路和荒野并无二样,弯弯曲曲犹如田间小路一般泥泞,两侧歪歪扭扭的房子仿佛随时都会倒下,道路上到处都是发出恶臭的粪便和垃圾,行人踮着脚灵活地在粪便的空隙中穿梭,两侧的墙角长满了茂密的杂草。大半商铺大门紧闭,整条街上死气沉沉,只有一些挑担的商贩还在吆喝叫卖,路边三两成群的坐着乞丐,几个小叫花子追着穿戴整洁的人要钱。我失望地看着这一切,我原以为开城比宁京好的多,渴望着开始更美好的生活,没想到是这样子。走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被放进迷宫里的小老鼠,怎么也找不到出口。也许是这里人太少,一个陌生的面孔都会引来围观,当我走过人们总会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这更让觉得自己像掉进水缸里的小老鼠惶恐不安。
走进去才发现这残败的小城比我想象的大得多,我像没头的苍蝇在城里转了一下午也没找到水井街,更没看到什么和瑞饭店。我在街上找了三个人问路,没问出东南西北,第一个是一个穿着时髦的妇女,我还没走到跟前她就捂着鼻子走开了,我追上去她厌恶地大喊:滚开、滚开。第二个是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他上下打量着我说:不用去了,你找不到的。第三个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大爷,耳朵聋的什么都听不到,我问他水井街在哪,他却说今年六十三。无奈的我只能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很快太阳就转到西面,临近傍晚,我也开始焦急起来,我只好再去问别人,一个好心的大婶指给我水井街,我走到水井街,很快就找到了和瑞饭店,三层的小楼洋气十足,可早已人去楼空,饭店的窗户却破旧不堪,我走到正门才发现这里大门紧闭,和瑞饭店的牌子已经掉下来一半,只剩下几颗钉子苦苦支撑。我趴到窗口向里面看,屋子里的桌椅东倒西歪残缺不全,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灰尘,看样子已经很久没人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