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擦擦鼻子,哆哆嗦嗦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手枪,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我,我吓得后退了两步,他冷笑看着我:“怎么?害怕了吧?我每天都对着它……你说我害怕吗……我他妈的受不了了……”他突然把枪对准自己的脑袋,手指勾了一下,枪没有响,他一边哭一边把枪抱到怀里上膛,然后又指向自己的头,啪的一声枪管冒出一缕青烟,他躺倒了地上。
过了很久他没有动,仿佛睡着一样,枯黄的茅草在寒风中摇曳,草尖轻抚着他的身体,仿佛是在呼唤他快点醒来,但他静静地躺在地上没有理会。我走过去,看到血从他脑袋里流出来,染湿了他头发,他身体下面的土变成黏糊糊的污泥。
我站在他身边看着他。我只见过他三次,我想他以前也许是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也许会有很好的前途,也许他真的想让中国变的富强,可是战争欺骗了他,让他变成了一个刽子手。这对他来说也许是解脱,他也许已经厌倦了这个世界,厌倦了战争。命是他自己的,他选择了用结束生命来结束这一切。
我突然不那么恨他。我家人的死,也许他知道,也许他参与过,也许阻止过。无论他做过什么,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受害者。
我想把他埋起来,但土已经冻得像石头一样,我挖了很久才挖出巴掌大的小坑,我只好找来干草把他的尸体盖起来。
就这样,他在我的世界里激起一圈涟漪后消失了,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秋生,有时候去玉皇庙等上一天也看不到他的影子,倒是上次请我吃饭的那个青年见过几次。每次他都会给我一些钱和吃的东西,还会给我讲一些从来没听过的事情,什么德国吞并奥地利了,斯大林和希特勒狼狈为奸了,英法对德宣战了,每一次我都听得全神贯注,每一件事情都会脑海展现出生动的画面。他就像一个悉知一切的神算,只要摇晃着脑袋想一想就全知道了,有时候他还会拿着我完全看不懂的书给我读,他说上面的文字是英文,这更让我钦佩不已。后来我知道他叫雨枫。
一个阴云密布的夜晚,我趴在门洞里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天空中飘起雪花,大地慢慢地被积雪覆盖变得明亮起来。
“这什么天儿啊,已经春天了,还下雪。”我心里嘟囔。
突然街上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我看到雨枫裹着衣服从大街上走过,我从门洞里窜出来喊了他一声,他吓了一跳。
“吓死我了。你应该提醒我一下。”他埋怨道。“这么冷的天你不找个地方暖和,在街上还不冻死?”
“不会的,我每天都在街上过夜。”
“今天太冷了,跟我走吧。我手脚都没知觉了。”他跺跺脚。
“去哪啊?”
“带你去参加一个聚会。”
“聚会怎么弄到这大半夜的?”
“是不是觉得我们鬼鬼祟祟见不得光啊?见不得光不一定就是不好的,关键是对不对得起良心。”
他带着我走进一座旧房子里。房子很简陋,只摆放着一个一人多高的柜子、一个方桌和几把椅子,窗户上挂着厚厚的被子,桌子上点放着两根弯弯曲曲的蜡烛,屋子里坐着三个人。其中一个是秋生,他正坐在桌子旁边低着头看东西,看到我之后大吃一惊。
“你怎么把他带来了?”秋生质问雨枫。
“我们在路上遇到的,看他没地方去,就把他带来了。”雨枫笑着说。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这是把他往死路上带。”秋生低沉着脸。
“没关系,我们都是往死路上走。”雨枫兴奋地搓搓手。
“这对他来说太不公平,你是在利用他。”
“哈哈,看把你吓的,外面太冷了,我带他来暖和暖和,一会把他送到牧师那里去。你以为我是傻瓜吗?”雨枫笑嘻嘻的说。“你在这坐一会,我们说几句话就走。”
“你就不应该和他有来往。”秋生不满意的嘟囔。
这时靠墙的橱子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洞口,里面传出亮光,接着洞里钻出一个人。
“你们说什么呢?”他戴着一副大眼镜,手上、脸上、衣服上沾满了墨汁。
“没什么。印的怎么样了?”雨枫问。
“快印完了,再过两天就行了。”他一边说一边咳嗽。“这种老式的印字太慢了,再有一个帮手就好了。”
“明天我过来帮你。”秋生说。
“好,正缺人呢。最近眼睛都看不清了,估计用不了多久我就变成瞎子了。”他摘下眼镜揉揉眼镜。
“叫我说变成瞎子反倒好了,不用东躲西藏,不用每天和老鼠一样钻地洞,在街上找个地方给人算命吧。到时候我给你吆喝:快来呀,这是开城最有名的廖半仙。”雨枫打趣道。
“让你的嘴巴休息一下吧。”
几个人聚到一起比比划划小声嘀咕了很久。他们中间似乎看不出谁是领导者,每一句话都低声细语,每个人都开诚布公,每一件事情都深思熟虑,即便是有争论也不会大喊大叫。我坐在门边的凳子上看着他们,心里既兴奋又好奇,仿佛在见证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最后秋生站起来:“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按照计划行动。”
“我们走了。”两个青年走出房间。他们走到门口摸了摸我的头。
“把他带走吧。”秋生指着我对雨枫说。“我两天没合眼了,我上去睡一会。”
我们走出屋子,秋生爬上屋顶,我们刚走到大门口他又追过来。
“以后我们不找你你不要找我们,你这么小,死了可不值得。”秋生小声说。
“知道了。”我点点头。
我和雨枫走出院子,街上空荡荡的看不到一个人,凛冽的寒风撕扯着我的衣服,把雪花从衣领里灌进去,即便是裹紧衣服,它仍能找到缝隙。
“秋生在为什么老把死挂在嘴边啊?”我不喜欢他把死当成口头禅。
“小兄弟,他害怕啊,谁不害怕呢,我们已经失去好几个兄弟了,我们的头就在腰上挂着,弄不好就丢了。死了都没人收尸,你说能不害怕吗?秋生不愿意和你来往是因为他把你当亲人看啊,他不愿让你还没成人就早早结束了生命,那真是太可惜了。”
我没说话。他拉着我来到一个屋顶尖尖的小教堂,他用力地拍打铁栅栏门,过了很久一个穿着大褂的人提着一个灯笼打开门。
“神父收留收留这可怜的孩子吧,他快冻死了。”雨枫用可笑的声调哀求道。
“又送来一个。”穿大褂的人不满地说。
“这是最后一个了,主会保佑你的。”
“你比我的主来的次数还要多。”
雨枫笑嘻嘻地冲我挤挤眼转把我推进去:“以后就住在这里吧,即暖和又舒适。”说完他转身往回走,没走两步他又跑回来,忧心忡忡地说。“以后不要找我们了,还是秋生说的对。”
我看着他孤单的身影消失在雪夜里
神父把我领进一个屋子里,他推开门,木头的地板踩上去吱嘎作响,我吓了一跳,以为神父掉进了洞里,最后确信他还站在我面前才走进去。地板上横七竖八躺着十几个孩子,他们发出细微的呼噜声。
“今晚你就住这吧。自己挤个地方吧。”
一会他给我拿来一床被褥。我找个地方在地上躺下,躺在上面比外面冰冷的大地舒服多了。不过我不喜欢这里,这里太嘈杂,即便是大家都睡了,我仍旧觉得混乱不堪。一整晚我都在不停地挠痒痒,我脸上、手脚长满了冻疮,平时碰一下都疼的要命,现在却让我奇痒难耐。
第二天,天还没亮孩子们就叽叽喳喳吵闹不停,这里就像一个巨大的蜂窝,每个人都嗡嗡嗡地不停歇,却又像没头苍蝇一样撞来撞去。
“在这住的话,晚上早点回来。”穿大褂的神父给我一个窝头一碗粥。
我喝光稀饭把窝头放进怀里,从教堂里走出来,我再也没回去过。我又回到了街上,我自己都有些不可思议,有舒舒服服的地方不住,却愿意去受冻挨饿。
一天深夜,我听到街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和嗡嗡的说话声,我爬起来偷偷地从门洞里探出头来,几个鬼鬼祟祟身影在街上走过,时不时停下来四处张望,在树上、墙边拍拍打打,黑暗中看不到他们的样子,也不知他们在做什么,样子活像喝醉了的酒鬼,没过多久街上又恢复了寂静。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街上就传来刺耳的警报声和哨声,到处都是跑来跑去的军人和在人群中横冲直撞的汽车。我走到街上才发现墙上、树上贴满了白色的传单,我明白了昨晚那几个人大概就是在贴传单吧。人们站在路边议论纷纷,拿枪的士兵对着撕传单的人们。街上到处都是士兵,他们对过往的人们挨个盘问,仿佛如临大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