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单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我好奇地走到一棵树前,想看上面贴的什么东西。我还没有看清上面的字就听见背后一声大喊,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两个士兵,黑洞洞的枪口指着我的胸,我吓得举起双手,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举起双手,我双手颤抖不停,闭上眼等待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记得有人说被枪打上就像被蜜蜂蜇过一样火辣辣的疼,我不知道打在我身上是什么感觉。我双腿不停颤抖,这让我觉得很丢人,我努力想控制住,无论如何身体都不听使唤。过了好久我睁开眼,士兵消失了,树上的传单也没有了。我感觉裤裆里凉飕飕的,我发现裤子湿了……
我庆幸自己还活着,还能和以前一样走在街上,活着的感觉真好,虽然尿裤子让我羞愧难当,可虎口逃生总好过丧命。
街上的人们兴致勃勃地评论着昨晚发生的事,有人说是中国士兵要打回来了;有人说是胡子贴的,真可笑,胡子怎么会贴传单;有人说是义和团又回来了;也有人说是进步学生干的,他们神出鬼没,谁也找不到他们。
传单给小城里的人们带来不小的骚动,每个人的语气中带着一点钦佩、一点希冀,仿佛只有那些神秘的人能够结束战争,结束他们的痛苦。
我在街上听人高谈阔论的时候突然看到了秋生,他远远地朝我摆摆手,我心神领会,知道他要我去玉皇庙。
我来到阴森森的玉皇庙,厅堂的四周摆着凶神恶煞般的石像,房梁上挂着长长的布条一直垂到地上,让人胆战心惊。庙里根本没有秋生的影子,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等了很长时间秋生才鬼鬼祟祟钻进来。
“什么事情?”
“你看到了吗,日本人在到处抓人。”他把庙门掩上。里面变得黑咕隆咚。
“他们在抓你吗?”我感觉他会交给我一件神圣的事情,因为他的表情既紧张又严肃。
“估计用不了多久我也会被抓的。”他眉头紧锁。
“为什么?”
“街上那些传单是我们贴的,我们已经有同伴被抓进去了。”
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我早就猜到是他们做的。在我看来,只有他们才能做出轰动全城的大事。
“你怎么不快点跑呢?”看他这样子真替他着急。
“我已经没有地方可跑。”
“中国那么大怎么能没地方可去呢?”我心里想,不过看他焦急而认真的样子我相信他说的是对的。
“我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帮助。”
我使劲点点头:“你说吧。”
他扶着我肩膀郑重其辞地说:“我把这个纸条藏在香炉里,你下午在华荣饭店门口乞讨,饭店的门口上面有一个大钟,它响三下的时候就是三点钟,我三点钟的时候一定会从那里走过,如果你看不到我,说明我被抓起来了,你就来这里把纸条找出来把它交给雨枫。”
“为什么?”我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知道自己被抓了以后一定受不了他们的酷刑,我会把知道的都说出来的。我不怕死,可我怕受不了他们的折磨,你去上次雨枫带你聚会地方找他,告诉他让他要赶在日本人之前把东西烧掉。”他的表情就像一个赴死的勇士。
“为什么不现在烧掉呢?”
“那是很重要的东西,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会交代别人三点钟之前把它取走。如果我三点钟不在饭店门口走过,说明取走它的人没有出现,那就只能把它毁掉,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毁了它。”他说话变得啰啰嗦嗦绕来绕去。“如果在那里找不到雨枫,就把纸条撕掉吧。”
“为什么?”
“因为他可能也被抓了。”
“我可以把东西烧掉。”
“太危险了,你不要去做。”
“我一定会做到的。”
他无奈地摇摇头:“你就照我说的做吧,也许我能受得了他们的折磨。”
我没有说话,他低着头沉默了很久。
“如果能逃过这一劫,我就去当兵打仗。到时候你跟我走吧。”
“好!”
就这样我来到华荣饭店乞讨,饭店门口车水马龙,这里大概是我见到的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地方了。饭店正前方挂着一个大钟,我认识时间,父亲教过我,他有一块怀表,他总是戴在身上不让我碰。我蹲在饭店的对面等待着秋生的出现。路上的人们行色匆匆,身着军装的人们还在街上来回转悠,当……当……大钟发出两声清脆的钟声,已经两点钟了,我抬头看着挂在墙上的钟,沉重的大钟安然若泰地注视着街上的行人,指针慢悠悠地挪动,它大概不知道我心里多么焦急,而我大概也不知道秋生现在有多焦急,我感觉周围的人们在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我不停地告诉自己,自己的感觉是假的,根本没人关注我,我紧张地搓着手,当……大钟又想起来,两点半钟,秋生的还没有出现,我如坐针毡却又故作镇定,为了缓解自己的紧张,我不停地大喊:可怜可怜我吧……可怜可怜我吧。终于大钟响了三声,秋生的身影终没出现。
“再等等、再等等,他一定没事的,一定会出现的。”我对自己说。
我又等了好久都没有看到秋生。我意识到他可能出事了,于是我匆匆忙忙跑到玉皇庙跑去,感觉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不敢回头,不敢四处乱看,只听到风声在我耳边吹过,人们的说话声、吆喝声夹杂在风里变成呼呼的噪音。我来到玉皇庙从香炉里找出秋生说的纸条,拿到纸条紧张地无法呼吸,这么重要的东西我该把它藏到哪里,我想了又想,最后觉得还是把它塞到棉袄的破洞里比较放心。我跑向雨枫带我聚会的地方。
我气喘吁吁地来到雨枫曾经带我聚会的地方,走进胡同远远的看到里面站了好多人,我装作乞讨的样子走过去。人群里站着带枪的军人,他们押着犯人从胡同里走出来。突然我看到了雨枫五花大绑被两个军人押着,他微笑着看着周围的人们,军人不停地在后面用枪托推打他。看到他们被捕我一阵心酸,心里说不出来的难过。他们想用自己的生命唤醒人们,换来的却是围观和嘲笑。突然雨枫看到了我,他微笑着冲我眨眨眼。
秋生被抓了,雨枫也被抓了,现在我该怎么办?我脑子一下全乱了,问题像爆米花全从我脑子蹦出来。我说过我会做到,可是我去了会不会死呢?会不会被抓?我有义务去做吗?我算是他们中的一员吗?如果按照秋生说的把纸条撕掉,也不会有人责备我什么,那样会不会害死很多人?那我和麻木不仁的人们又有什么区别?
终于我决定去完成他们没有完成的事情,虽然没有人要求我什么,但是我觉得这是任何一个有良心的人都应该做的,如果是父亲会这样做,贤熙也一定会这样做。我走到一个茅厕,拿出纸条,上面写着一行歪歪扭扭小字:城西榆树林小屋后歪脖树树下。
秋生让烧掉的东西大概就在那里藏着吧。看完之后,我拼命向城西跑去,每天走来走去的路今天却变得特别漫长,怎么也跑不到。我的脑袋像快要炸开一般疼痛,腿像绑了石头一样沉重,嗓子里不停地向外冒火,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周围的房子人影都变得模模糊糊,人们的叫喊声、笑骂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我张着嘴巴大口大口喘气,我又想起以前家里的一匹老马,每次运货回来它都张着大大的嘴巴喘着粗气,现在想来它应该不是装腔作势吧。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终于来到了榆树林,树枝呜呜作响,枝头长出嫩嫩的绿芽,再过几天就可以来摘榆钱了。我找到纸条上所说的小屋,它孤零零的立在树林中的,就像是地下钻出来的蘑菇,我在屋后找到歪脖树,扒开树下干枯的落叶看到一块新鲜的泥土,我用树枝扒开松软的土地。
泥土下面露出一个小盒子,盒子里面放着小本子,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我拿出火柴点燃干枯的树叶,把小本子扔了进去,发黄的纸在火中很快卷了起来,伴随着树枝的啪啪声变成了一团灰烬。
突然砰的一声,我感觉被重重打了一拳,摇摇晃晃摔到地上,背上像被蜜蜂蜇了一下火辣辣的疼痛,我感觉整个身子都麻木了,脑袋一阵阵眩晕,周围的树木像长了腿似得到处乱跑。我趴在地上看着厚厚的落叶,用不了多久叶子就会腐烂成泥土,大地又恢复了生机,小虫从洞里爬出来,嫩绿嫩绿的小草从叶子下面钻出来,新鲜的让人想去亲吻,一切都是新鲜的,新鲜得让人刺痛。很快我感到无法呼吸,眼前的东西都变成白茫茫模糊一片。周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叫喊声。
“混蛋,已经烧掉了。”
“是一个叫花子,要不要把他带回去?”
“用不了多久他就死了,我们走吧。”
周围又恢复了寂静,春天的太阳照在脸上,带来丝丝暖意,我听到小鸟喳喳声,听到了树叶的沙沙声,听到了悠扬的诵经声,我感到从未有过的释怀,仿佛所有一切都放下了,生与死也变得不重要。突然我看到了我的家人,父亲和母亲就站在远处,他们像往常一样挽着手,妹妹笑嘻嘻地躲在他们身后,贤熙拿着一本书高兴地蹦蹦跳跳,微风扑面,带来泥土的腥味,里面夹杂着一丝树根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