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心地爬到梯子边上想顺着梯子下去,我拼命想抓紧梯子,可还是顺着滚了下去,我在地上翻了两个筋斗,一下子坐起来,院子里的人被我吓了一跳。
“他是谁,是怎么进来的。”
“一个叫花子,在街上捡来的。”
“是阿生的老乡。”
“没想到他竟然能醒过来!”一个说。
突然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粮店老板的儿子秋生。这让我更加诧异,我到底是在哪,怎么他也在这里?我似乎又回到了宁京,就在自家的院子里,我爬上墙头捉鸟,秋生站在他们家院子里看着我。看到他我仿佛见到亲人一般,心中一阵酸痛,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熟悉的面孔了,那种亲切就像是漂泊的游子回到了家中。
秋生和人们低声说了些什么,人们向大门口走去,他们和我打招呼,有的甚至过来摸摸我的头。秋生笑着把我扶到凳子上,我吃惊地看着他。
“你……这是哪,我怎么在这?”我结结巴巴的问。
“你病倒在路上,正好被我看到了。”他微笑的看着我。
“我怎么跑到房顶上去了?”
“我也住在房顶上,那里安全!”
“真是可笑,房顶上有什么安全的,掉下来摔个半死。”我心里想。“这是哪啊?”
“开城啊。”
“你不在宁京吗,怎么跑这来了?”
“你应该都知道了吧?”
我一头雾水:“我知道什么?”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是正爷送我来的。”我把自己的经历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这么说是正爷送你来的?”
“是啊,怎么了?”
“正爷走了,他的家人也走了。正爷的家人和你的家人一起走的,后来我回过宁京,听人说正爷给他们收尸之后再没有他的消息了,也有人说正爷自杀了……他是一个好人啊,为了救你把自己家人也搭进去了。”
“他们为什么杀我的家人?”
“日本人杀人还有为什么吗?”
秋生说完之后沉默不语。
我以前一直怀疑是不是正爷欺骗了我,让我变成了乞丐,原来错怪他了,为此我感到羞愧难当。
“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
他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因为我……因为我,我的家人都被杀了。”
“因为你?”
“我反抗日本人,他们到处抓我,抓不到我就抓我家人,把他们都杀了。”他把头深深地埋到胸口,看上去即愤恨又自责,似乎不愿回忆起过去的事情。
我想起我的家人既伤心又难过,心里像被掏了一个无底洞,从洞伸出一只手,把我的五脏六腑都拖进洞里。
“你来这里打算干什么?”
他转过头去擦了擦眼睛:“我想快点结束战争,结束这一切。”
“你能做到?”
“我自己不能,但是只要所有人努力就一定能做到。”
“所有人?”
“对,所有不愿经历战争的人。”
“他们为什么打我们?”
“他们要灭我中华、杀我同胞,让我们做他们的奴隶。”
他站起来紧紧地攥着拳头愤怒地看着前方。
我虽然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做,但是我想他说的对,如果没有战争我就不会失去家,贤熙也不会死。我觉得秋生瞬间变得高大,仿佛在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充满凶险却又那么神圣。
他向前走了几步,接着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坐回到凳子上若有所思地说:“战争之下没有尊严,每个人都像蝼蚁一样,无论你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今天活着明天就有可能离开这个世界。”
“你想过会死吗?”我又想起那些被枪杀的学生,想起他们面目全非的样子,他们一定遭受过非人的虐待,那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匆匆结束在枪口之下,他们也许和秋生一样,做着一件既伟大又神圣的事情。
“死这种事情还是不要提的好,即便是我不做这样的事情谁能保证能活到明天呢,你家人抗日了吗?正爷家人抗日了吗?你看到过死掉的难民吗,他们被成群结队地炸死,他们抗日了吗?你又看到过屠杀吗,一个村子的人全被杀掉,他们抗日了吗?就连几个月的婴儿都不放过,婴儿错了吗,他们不照样被杀了吗?日本人发动战争就是要夺去我们的性命,灭我中华。”
我心中升起怒火,以前我只觉得自己整日生活在恐惧之中,活的那么悲惨,只希望能离开这种地方,希望它能够自然而然的结束,却从未想过报仇这种事情,更没想过用自己的力量去结束这一切。可现在秋生让我心中充满复仇的怒火,更确切地说他带给我一个全新的东西,为我打开一扇窗,唤醒了我的良知,让我看到结束这一切的可能,让我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或许这是我的责任。
“我想报仇!”我恨得咬牙切齿。
他笑了笑:“小兄弟,你太小了,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活下去,命比什么都重要。”
“我现在觉得报仇最重要。”
“愤怒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我们需要时间和冷静的头脑。小兄弟你先在我这养几天吧,等你恢复了再说。”
“我能做点什么吗?”我不甘心就这么被他拒绝。
过了许久秋生说:“你一个毛头小子能做什么,离开我这里以后,在街上见到我不要打招呼、不要说话,更不能来这里,这可不是开玩笑。跟着我就是在玩命,每日提心吊胆、朝不保夕。”
“你不是说每个人都置身其中吗?”
“你太小,不应该卷到战争里来,这不是你应该承受的。”
“我想从我失去家人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卷进来了。只是以前我不知道而已。”
他沉默了好久说:“我还有些事情,今天就到这里吧。
“知道了。”我点点头。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虽然他没有答应,至少没有拒绝。
就这样我每天都在房顶上度过,不能到院子里,不能往外看,更不能出去走动,没几天我就受不了了。我提出离开这里,秋生没有挽留我,他给了我些钱和干粮,从房顶把我送出院子,我又成了乞丐,但这一次却觉得自己和以前大不一样,虽然我什么没有做,却浑身充满力量,仿佛自己正在为一件神圣的事情做准备,而它随时都可能向我发出召唤。
就这样过了很久,我没有看到秋生,也没有人向我发出召唤,我依旧是那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乞丐,周围依旧是冷漠的人们。
一天我在街上要饭,一个人青年走到我面前蹲了下来,我认出他是秋生的朋友,我在秋生的院子里见过他,他还摸过我的头。
“你认识我吗?”他亲切地笑着说。
“认识。”我点点头。
“吃饭了吗?”
我摇摇头。
“跟我走吧。”
“听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啊?”我问他
“我老家在关外,我是去年才到这里来的。”
“你为什么来这里啊?”
“这个说来话长,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说吧。”
我拿起破碗跟着他。我们走进一个餐馆里,他找了一个小房间,点了一条鱼和一个炖肉。
我吃惊地看着他:“为什么吃这么好的东西?”
“这还算什么好东西,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我什么没吃过?不过这都是以前的事情了。”
“吹牛,看你落魄的样子吃饭都是问题还吃山珍海味?”
“哈哈……”他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别看我现在这样子,你知道以前在我们那一带人们把我家叫什么?李百万,不是我家有一百万两银子,是能养活一百万人。当然这不过是人们形容罢了,我家有多少钱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你家这么有钱,你怎么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在他身上一点看不出富贵子弟的影子。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抬头把酒杯里剩下的酒倒进口中:“这个说来话长。以前我爷爷是开票号的,在关外有十几家票号,我父亲留洋回来就开起了工厂,最初是开煤矿,那是地下挖钱的活,来钱快,后来又搞机械,建了工厂,伪满洲国成立以后,我父亲和日本人做生意,日本人往工厂里投资,他们巧取豪夺把煤矿和机械厂都变成他们的。我父亲被活活气死,家里没了顶梁柱,日本人三天两头去找茬,家里的人都逃到了关内来,我也从家里跑了出来。”
“那你家里人呢?”
“走的走,跑的跑,散的散,找都找不到了。”他擦了擦湿润的眼睛,打开了话匣子。“我在老家是订了亲的,昨天收到她的信,她去美国了……如果不是家里的变故我们应该一起走的……”他哭的越来越凶,就像一个受委屈的孩子。“我什么都没有了,家没有了,亲人没有了,爱人也没有了……你不知道以前我们有多么相爱……”他一把鼻涕一把泪。
“你为什么不跟着她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