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办法,只好强忍住心中的不满再次摇摇晃晃地捡起铁锹挖了起来。不远处,那八个同龄战友和我一样,一脸不情愿地挖着交通壕。
我抡着铁锹不停地挖着,总长能有三十多米的交通壕让我一个人来完成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对于班长让我一个人挖交通壕这件事,我虽然心有不愿但也能理解,因为我知道张连长乃至团长在乎的根本不是我们会什么、能掌握到什么,而是我们的体能怎样、耐力如何,到时候能否跟上大部队的行军步伐。班长也没指望我一个人真的能将十个人的作业全部完成,他只不过是按照连长的意图来磨练我,让通过挖交通壕来磨练自己的体能、耐力和心智。时间紧、任务重,此时他没有多余的心思来捉弄我。
交通壕相较于单兵战壕来说挖起来要容易很多,可以说几乎没有什么技术含量,无非就是将十个坑由点连成线即可。然而饶是如此,我还是小心翼翼不敢懈怠,毕竟老兵的喝骂声会毫无征兆地钻进耳中。
我佝偻着腰“不知疲倦”地挖着,一旁的老兵则像九个监工老爷一样对我时不时地吆五喝六,有几个老兵甚至直接将上衣脱了,肆无忌惮地坦露着他们那并不健壮甚至有些干瘪的胸膛。我以为当兵的各个都像班长一样,黝黑的皮肤下裹着一具看起来颇为紧实的身躯,没想到竟还有这般柴骨模样,这让我着实有些想不通。
就在我闷头苦干的时候,烟屁股突然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老兵问道:“有得烟没?”
那老兵一脸不耐烦:“一边儿玩儿去!老子去哪里给你整烟去?你个死烟囱,你也不怕哪天把自己给熏死了!”
烟屁股没有因为被骂而气急,而是有些悻然地将头扭向了另一个方向:“有得烟没?”
另一边的老兵连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挪向其他地方。
烟屁股,原籍湖南,学名王晓强,上等兵。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的他每日满面油垢,是个不折不扣的烟瘾君子,他之所以会来当兵,很大的因素便在于在军队中混迹可以基本满足他的烟瘾,他人生最大的乐趣不在于酒色和钱财,而在于吸烟。烟屁股的烟路很广,可以说只要是烟,无论品质好坏他都要抽,时下流行的烟膏子他更是不会错过!他嗜烟如命,以至于他不得不经常低着头满世界寻觅烟头儿,他极爱在军官附近转悠,因为那里可能会有丰厚的资源等着他去开发。他爱捡烟屁股,久而久之,战友们也就顺其自然地称他为烟屁股。
烟屁股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称呼他,他每天只在乎两件事情:吃饭和抽烟。就在烟屁股抓耳挠腮准备向另一个目标发起进攻的时候,忽然一只皴黑的手向他递来了一只香烟。看着通体雪白的烟杆,烟屁股原本有些萎靡的眼睛瞬间亮了很多,紧跟着便一把将烟夺了过来塞进嘴里,然后开始满心急切地在自己口袋里胡乱摸了起来。
自来洋火算是个稀奇物,烟屁股自然是没有的。因为没有火点烟,他急不可耐,原本早已舒展的眉头被挤出了几道深壑。
“你个短命娃儿,老子看你莫要去抗日咯,就你这幅德行,还没走到东边看到小东洋的影子,你就已经翘辫子咯!”
递烟人说着,手中随即传来火柴点燃的“噗嗤”声。
“要得!要得!”
也不知道烟屁股有没有听进递烟人的话,只见他着急忙慌地将烟头的另一端精准地凑到火柴上,然后一边连口哼哼唧唧地应着一边疯狂地吮吸着,一时间,他被裹挟着烟草香气的云雾所笼罩着。烟屁股眯缝着双眼,很是满意地将头从即将燃尽的火柴梗上撤离,而他口中的烟则已经燃烧过半。
“你仙人板板嘞,你到底听没听老子讲!”
递烟的人没好气地把火柴梗往地上一扔,随后便“狠狠地”给了烟屁股一脚。烟屁股抽着烟,口中含含糊糊地叫嚷着,佯装很痛的样子。
“官长您老人家莫要生气噻!我不就这点小嗜好嘛!再者说咯,咱们连有几个不是瘾君子嘀?到时候要是真的烟瘾犯了,要翘辫子,大家一起嘛!”烟屁股一边很是享受地吞云吐雾一边满不在乎道。
“扯!”
递烟的人是张连长,当他听到烟屁股这么说的时候,直接一把将他口中的烟夺了回来:“老子对你讲,你小子莫要不在乎!现在大家都在开源节流,省着花销,留着在路上和战场上受用,你小子现在不晓得节省,到那个时候可真的没人管的了你!”张连长一边说着一边将掐灭了的烟小心翼翼地装回烟包中。
“哎呀呀!官长大人您多虑咯!咱们是出川东征打嘞是小东洋,搞的是挽救民族于危亡的大事情!一路上肯定少不了地方政府的物资供养。再者说咯,战场上死人多了去了,瘾头上来咯,直接翻死人口袋不就行了?没准儿还能过过日本卷烟的口瘾!”
张连长被烟屁股的歪理气得牙根痒痒:“你们,给老子狠狠嘞揍他个龟儿!”
除我之外,其余老兵听张连长这么一说,原本瘫坐在地上拿着破帽子来回瞎呼扇的也不嫌热了,七个人像是见了吃食的恶狗,一下子窜了过来。一时间,我们连的训练场传来了烟屁股杀猪般的嚎叫声。
我没有加入战斗,因为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这是老兵们之间的互动游戏,此时我要是跟着瞎掺和,那么下一步挨揍的肯定会是我。我不想触这个霉头,所以像是没看见一样闷着头自顾自地挖着。
这次挖的单兵战壕,两者之间的距离有三米之远,我猜想,实战中应该不止这个距离。三米长一米多深的交通壕挖起来真的很是困难,忙活了大半天,我才铲开了一点地皮。
“妈妈的,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我一边吃着土一边在心中不住叨念着。张连长并没有让八班的人真的把烟屁股臭揍一顿的意思,八班的老兵们显然也很会揣摩官长的意图,因此尽管烟屁股抱着头蜷缩在地嚎叫着,其实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和那夜与我们打架相比,班长的拳脚力度简直像一个还未出阁的千金大小姐。
“你们这群瓜皮,八个欺负一个算不得好汉!”烟屁股捂着脑袋大声反抗着。
“咋的?你个死湖南佬,打你是老子们瞧得起你,知道不?再废话信不信老子整死你!”那个满嘴东北碴子的老兵一边“面目狰狞”地踹着烟屁股的屁股,一边气喘吁吁地骂着。
此人叫孙义,东北人,下士。因为长得黝黑高大像座山,大家因此叫他黑山。
黑山原是东北军的人,因九一八时张少帅执行了委员长的不抵抗政策,彻底凉透了黑山的心,为此他当了逃兵,千里迢迢流窜至蜀地加入了又穷又烂的川军团,每当有人问起黑山家里情况时,他都会很不耐烦地回一句“当兵前就死光了!”。从黑山的眼神中,每个问起这个问题的人都可以看出他并没有撒谎,由此大家也就能大概猜出黑山当兵的初衷了。
虽然和黑山是老乡,他那满口的东北大碴子味儿却并没有让我感受到丝毫亲近感。其实我讨厌的并不是他,而是他的前身——东北军!每每看到他,我的脑子里便忍不住想起九一八,想起我冤死的一家人,尽管整件事与他没什么关系。黑山似乎对我也没什么老乡情分,尽管来到这个班里不过半天,但是我在他面前则犹如空气一般,我和他之间几乎没有什么交流可言。
黑山身上没有那刺鼻的油烟味儿,也正因为如此,他的体格几乎是整个连队最为健硕的。他人虽然在八班,却有着另一个特殊身份——连直属机枪班班长。尽管此时他只是个光杆司令,尽管连队里没有配备哪怕一挺轻机枪。
黑山踢着,烟屁股叫着,我挖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打烦了的老兵就此住手,再次懒散地分散开来坐回了原来的位置,周围顿时安静了很多,只有我佝偻着身子“吭吭哧哧”挖土的声音。
此时的我越来越觉得挖战壕简直就不是人干的活儿,“吭哧”了半天连三分之一个交通壕都没有挖出来,双手却已经被铁锹柄磨得满手通红,有些地方甚至都开始隐隐往外渗着血丝。我已经力疲,但却并不愿意就此停下来,因此我知道,一旦我停下了铁锹便会瞬间成为这群老兵的群攻目标。
我哆里哆嗦,效率低下地挖着,忽然觉得有人站在我身边,我抬头望去,只见张连长微笑着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