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叔叔写字、谢姨裁纸裁棍、我涂抹糨糊、文静组装收尾,分工明细,不一会儿桌上便堆满了花花绿绿的彩纸旗。
“宁为战死魂,不作亡国奴!”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停止内战,一致对外!”
……
谢叔叔手中的毛笔是越写越快,力透纸背。这一夜,谢叔叔很兴奋、谢阿姨很担忧、我很生气、文静很累。
七月十一日一大早,我和文静两个“毛头兵”每人拎着一捆纸旗在谢叔叔这个意气风发的光杆司令的带领下雄赳赳地朝学校奔去。若在平时,被湿气笼罩着的曲折街巷在早晨是很难遇到几个人,然而现在情况却迥然不同。大街小巷中,不同的群体组织打着几乎雷同的标语彩旗来回奔走穿梭。没过多久,几条小溪汇合成了一条大河,几条大和交汇成了一条大江,几条大江又联合在一起终于早就了个人的海洋!
“我们得快些,要不就要落后咯!”谢叔叔一边加快着脚步一边催促道。
我和文静又没得选择,只好乖乖地在后面紧紧地跟随着。
正如谢叔叔所料,当我们到达学校时,校园里早已人头攒动,比开学时还要热闹几分。
“唉……还是晚喽!”
连谢叔叔都没想到,家长们回如此支持配合,学生们会如此积极参与。虽说自己乃至整个学校都没有占得先机、争得头筹,但仅仅是学生们的高昂斗志,就已经让谢叔叔倍感欣喜。此时他那颗已经支离破碎的心似乎在满满地愈合,他好像对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又拾起了一丝期望和幻想。
“哎呀谢老师,全校师生就等你啦!”校长看到谢叔叔来了,赶紧凑过去同样是一脸兴奋道。
谢叔叔和校长寒暄了几句后便让我和文静将彩旗发放给昨日收帖的同学,我俩应了一声,便分头忙活了起来。
这是我人生所经历过的第二次国与国之间的战事。第一次使我家破人亡,让我成了孤儿,尽管有谢叔叔领养着我。那第二次呢?当我手持彩旗时,我有了赴死之心!
“勿忘家仇国恨,宁死抗争到底!”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参加街头游行,这是我手中彩旗上的游行口号。
与其他彩旗不同的是,我旗子上的口号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也是我自己执笔写下来的。字迹歪歪扭扭不甚雅观,和谢叔叔所写的完全没有什么可比性,但是这是我的专属,是我的心!
一切准备就绪,全校师生在校长的带领下,在学校游行组织骨干成员的引领下,挥动着旗子、呼喊着口号,有序地走上了街头。也正是从这刻起,我才发现谢叔叔原来是组织骨干的一分子,他昂首挺胸走在队伍前列,此时的他似乎又活了过来。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停止内战,一致对外!”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四万万中华同胞誓死不作亡国奴!”
……
校长走在队伍最前端,用他那高亢的嗓音拼命地呼喊着,而其身后的学生也不甘示弱,声浪一层盖过一层。所有的人热血沸腾,以至于热泪盈眶。没多久,我们的队伍也成为了成都游行人海中的一条江、一条河、一条小溪、一滴清水。
哪里有游行人海,哪里就有身着黑色制服的巡警。他们背着枪使出浑身解数维持着街头秩序。我的经验告诉我,这些巡警此时是游行队伍的护卫者,然而下一秒则有可能变成了镇压者。我们都是在拿性命在冒险,企图用自己的生命唤醒政府、唤醒同胞。
我一直很好奇到底是何种魔力能让已经对国家存亡心如死灰的谢叔叔犹如换了个人,激情四溢、斗志昂扬,直到我从漫天飞舞的传单中得知在“七七事变”爆发后四川政府主席刘湘立即向全国发布了积极抗战的言论并命令川军团做好出川抗日准备之时,心中的疑惑才瞬间释然。由此说来,是这个名叫刘湘的四川大军阀给了谢叔叔希望。事实也证明的确如此,因为当我们游走到少城公园时,一队官兵正在征兵处忙着征兵。
“我今年15岁,若按虚岁可算16,不晓得他们要我不?”我不错眼珠地看着征兵处。
“妈的,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倒不如去碰碰运气!”我边走边打算着。
也不知是因为怕影响官兵征兵工作,还是因为其他原因,游行队伍与征兵点之间并没有太多的互动,只有一些看起来瘦骨嶙峋的穷苦人在征兵处徘徊等待。这一刻,我刚刚建立起来的价值观被冲击地支离破碎。是的,群众游行有可能因为突然演变成流血时间而造成生命危险,但和参军扛枪上前线相比终究还是“九生一死”。所有人都明白,一旦你在征兵处地花名册上按了手印,那么你的性命从此以后便不在属于你自己!
趁着谢叔叔和文静不注意,我开了小差,偷偷地溜回了少城公园。
回到公园后,我发现这些排队参军的人不乏有手中拎着游行彩旗的,而让我更加不可思议的是我无意中看到了一个很熟悉实际却又很陌生的背影。
“小报童!他来这里干什么?”
我不觉得报童会像我一样早已将生死远抛千里之外,也不认为征兵点的官长会收下这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半大娃子,毕竟我有家仇,还有商量的余地,而他呢?我甚至断定他之所以混在这里完全是为了能够更好地兜售他的报纸。
我按部就班,老老实实地走到队伍的最后排起了队。此时的我很是紧张,生怕被谢叔叔发现,害怕征兵的官长会不要我。
果然天不遂愿,拍了还没几分钟我便被一个兵直接揪了出来,几乎是同一时间,在我前方不远处也有个人被拽了出来。
“我就知道会这样!”我没好气地嘟囔着。
士兵将我和报童带到了一个军官面前,军官此时正翻着花名册,盘算着今天的收获。
“俩个小娃娃来这里做啥子?”
军官也不看我俩,只是一味地翻看着他那个字迹潦草的破本子。
“回老总,我想当兵!”
还未等我开口,报童就已经抢先回答道。
“不愧是卖报的,嘴巴真快!”
我用余光偷偷地瞟了他一眼,竟发现他似乎也正在偷偷地瞥着我,这样的默契并没有把我俩之间的距离拉近,反而不知不觉中成了一对竞争者。
“你嘞?”军官颇为好奇地上下打量着我。
“报家仇!”
我回得很干脆,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哦?“
短短三个字使军官对我产生了浓厚得兴趣:“能和我讲下嘛?”
我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将我个人身世情况以及想要当兵的原有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军官。军官听后先很是同情地长叹了一声,紧跟着便怒拍桌子破口大骂道:“狗日的小东洋!日你仙人板板,等老子率队出了川……”
军官义愤填膺地骂着,一旁的兵们虽然看起来一脸同情之色,但是我能感受得到他们其实早已麻木了。生在乱世,像我这样不幸遭遇天天都会发生,比我惨的更是比比皆是。
我没指望用自己的惨痛经历来博取别人的同情,我只是想让军官知道我是一个孤儿,一个早已无牵无挂地活死人!我的目的很简单也很明确——报仇!
军官一通歇斯底里后再次问道:“这样说来你那谢叔叔并不晓得你要当兵,对么?”
我再次微微点了点头。
“那不得行!”
军官摆了摆手说道:“你虽没了父母,但那姓谢的夫妇现在相当于你的父母,没他们的同意,我不能收你!”
“老总收我!我是屋头老大,家里是愿意我当兵嘞!”报童赶紧插话道。
“趁火打劫!”
我被报童的卑劣行径气得鼻子差点歪了。转过头来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他毫不在意。
军官没有理会他,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你15岁,年龄上倒是问题不大,现在是用人之际,倒也可以宽限,只是你比不得他!”
“这有啥比不得的?我和他年纪相仿又不残废,我哪里比他差!更何况我是学生,读过书!”我很不服气地反驳道。
“正是因为你是个学生,还是个已经读到中学二年级的学生!”军官顿了顿一脸严肃道:“你书读的多,怕是也懂得‘好男不当兵’的道理!你那谢叔叔把你供学到现在着实不易,难不成你要让他的付出被小东洋的一颗子弹给毁掉么?咱们国家积贫积弱,方方面面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你身为一个读书人,为了报家仇而上战场,太可惜咯!报家仇不一定非得亲自上战场杀敌,还有其他途径的嘛!像那个……那个……”
军官连续“那个”了好几次才想起要说的话来:“像咱们川内的兵工厂!那里正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才,你好生安下心来继续读书,读成了,到时候去厂子里给我们川军团造枪造炮!我们有了趁手的武器和充足的弹药,还愁赶不跑小东洋?还怕家仇不得报?”
军官的话极具迷惑性,他的话像一群毫不起眼的蚂蚁,在我毫不察觉的情况下将我原本看似坚定的信念啃噬得土崩瓦解,一时间我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