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炮在秦爱国家喝得大醉,而且醉得一塌糊涂。
六个战友,只有开车的李军没有喝,其他五个人一顿饭就将秦爱国拿出来的十斤装小吊酒喝个精光。这种酒醇厚绵柔,洒劲不大,但如果喝醉了一般难以醒过来。因为这种酒入口好喝,很容易使人丧失警惕,等发觉身体轻飘飘似腾云驾雾的时候,就已然大醉不醒了。
许三炮现在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天上飞。然后,他又行走在一条大河边上,河水汹涌湍急,他带着一队战友在河岸边急行军,大家都朝一个方向奔跑,累得气喘吁吁。倏忽间,河水不见了,这时只见炮火横飞,四周是无际的赭红色,前面的开阔地到处是冒着黑烟的焦土,还有横七竖八倒下的尸体。他感到口渴,想喊出声,但就是发不出音来。正急得抓耳挠腮、痛不欲生之际,这时,他听见耳边有人大声地喊:“连长,快跑,你快跑!如果回去,一定要替我照看好儿子。”他扭头一看,是贺向东,只见他左眼圆睁,右眼像是一个黑洞,瘦高的身体慢慢地向他俯视下来……许三炮一个激灵,从梦中醒了过来。
这是在哪儿?许三炮睁开双眼,借助微弱的光线,这才看清是在他自己的家里,他就躺在卧室的床上。他觉得身上有点疼,向外侧翻了一下身,将自己的睡姿尽量调整的舒服一些。又觉得口渴,就摁亮床头柜上的台灯,看到上面放着一只保温杯。他拧开杯盖,里面有水,还是温热的,便拿起来一口气喝了个精光。重新在床上躺好,这时他又想起刚才做的梦,梦里的场景好像历历在目,挥之不去。“贺向东”,他想到刚才梦中喊他的人,心里十分地不安。贺向东——,就是这个姓名,许三炮知道,他这一生将永远与这个姓名,以及姓名背后的人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此生都将难以忘却。那是刻在他心底的印记,那刻骨铭心的印记来自那场可怕的战争。
那是烽火连天的仲春三月,他们连作为战役目标达成后,留下掩护后撤的部队,在按照预定时间完成任务后,被追踪而来的越军死死地咬住了尾巴。这些越军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前后左右都有他们的身影,人虽然不多,但怎么也摆脱不了。后面的穷追不舍,前面阻击的零星越军,不时地冒出来袭扰一下,你看不见他们,但倏忽间他们就有组织地发起攻击,这种群狼战术已被越军在长期的丛林山地作战中,使用得炉火纯青。撤退途中,由于突发战斗较多,战斗减员不断增加,为了避免伤亡过大,他和指导员临时召开支委会,决定由指导员带大部分战士和伤员先行撤退,由他和一排长贺向东率领二十名具有战斗经验的同志留下来,沿途迟滞越军的追击。待时间一到,他们再寻机摆脱追敌,争取安全返回。
作为军人,许三炮和贺向东都知道,留下来意味着什么。置身敌国境内,仅凭一身胆量是不够的,如何用好留下来的这二十名士兵,让他们明白指挥员的意志,服从指挥员的决定是至关重要的。没有时间过多的考虑如何应对敌情,他作了最后一次战前动员,就与贺向东带领战士们选择在一处山口狭隘处埋伏下来。
那是一个雾霾驱不散的早晨,太阳光穿不透迷雾,也照不进森林,林子里安静得连鸟儿都不敢吱声,草棵里的露水洇湿了战士们的军装。临近上午十点,越军的追击部队撵了上来,他们大约有三十几人,听声音有男有女。因为知道中国军队都撤退了,他们追击的只是一部分没来得后撤的掩护部队,因此越军气焰十分嚣张。这股尾随其后的敌人立功心切,却没有想到中国军队敢于在外无援兵的情况下,设伏等着他们到来。待全部越军进入射程之内,许三炮一声令下,埋伏在两侧的战士一齐开火,只见山谷中枪炮声震耳欲聋,霎那间就撂倒了十几名越兵,剩下的二十几个越兵立刻分散开来,就地找掩体藏身。许三炮和贺向东看阻击达到了目的,乘越兵还没有反应过来,按照事先布置,一个手势,迅速收拢队伍带领战友们向预定的方向撤走。
就这样,他们边打边撤,尽可能为全连争取脱险的时间。但无庸置疑,许三炮这支小分队已身陷敌后,险象环生。原定的撤退路线已不能再走,他们只能凭方位和地图寻找归途。面对残酷的战斗和不断死去的战友,小分队所有成员都明白已身处险境,在战斗中个个狼性十足,唯愿拼死一搏,也要回到祖国,决不能留在异乡做个孤魂野鬼。
距离国境线越来越近,但围追堵截的敌人却越打越多。小分队仅剩下八个人,其中还包括两名伤员。为了使大家坚信一定能够回到祖国,许三炮不断地对战友们强调,他们现在离祖国边陲不远了,相信部队一定会派人来接应他们。大家务必要打起精神,克服困难,保持体力,并要求哪怕战至最后一人,也决不能被俘投降。
这已是他们掩护指导员率队撤退的第二天傍晚。弹药将尽,干粮已断,人已经疲惫到极致,他们似乎永远也走不出这莽莽大山了。整整一天的倾盆大雨阻挡了他们行动,也相应地滞缓了追击的敌兵。为了隐蔽安全,报话机关闭,他们摸索着前行。天终于黑了下来,贺向东发现前方不远处的山腰间,有三二户人家的窗棂透露出微弱的光亮。于是,许三炮和贺向东决定亲自前去摸摸情况,顺便看能不能找点吃的回来。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向山腰靠近,在接近山边的一户人家的房前,他们没有听见狗叫声,放心了许多。又等了一会儿,确定家里没有什么人,才敢上前轻敲门。这时,屋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大概是问什么人,因为听不懂,贺向东只能顺嘴“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大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妇女,看她年龄不超过三十岁。许三炮和贺向东俩人一左一右从门两侧逼将过去,一边挟制她应急反抗,一边和言悦色地说:“大嫂,别怕,我们是中国军人,来找您就是想了解点情况。”
越南是一个全民皆兵的国家。许三炮和贺向东当然得提防这个女人,害怕在外面被人发现,直接将她逼进房里才好说话。进了屋,他俩搜索了一遍,屋内并没有其他成年人,只有两个小孩睡在床上。看那年青的女人似有恐惧之色,贺向东对她说:“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只是想问问路,顺便看能不能给找点吃的东西。”
那女人似乎听得懂他们的话,点点头。于是,许三炮又问:“这里离你们的边境还远不远?”那女人居然会说汉语,“不远了,翻过背后的山就到界碑了。”他们俩听说离国境不远了,又看这个女人懂得汉语,很是高兴,就说:“大嫂,你们家可有吃的,我们付钱给你。”
许三炮跟着女人进房屋内找吃的,贺向东守住大门口,怕突然撞进人来。在厨房里,许三炮让那个女人将找到的食物全部包裹起来,拎在手里,他刚从厨房走出来,就听贺向东大喊:“快闪开。”他没有迟疑,一扭腰下蹲时,就见刚才还显得娇小瘦弱的女人,此时就像凶神恶煞一般,手里举着一把手枪,朝他就是一枪。幸亏贺向东喊得急,又紧跟着扑了上来,女人慌乱中没有击中目标,然后朝扑上来的贺向东开了一枪。这一枪正打中贺向东的右眼,贺向东倒地的一霎那,也击毙了那个女人。许三炮确认女人已死,忙去查看贺向东受伤情况。只见子弹从贺向东的右眼眶贯入,人眼看着不行了。许三炮抱着贺向东大声地喊他的名字,“贺排长,贺向东!”贺向东艰难地睁开他的左眼,看着他,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已经发不出声了。许三炮问:“贺排长,你想说什么你说?”贺向东嘴唇动了动,用他唯一的那只左眼,怪异地看着他。许三炮知道贺向东放不下什么,于是说道:“向东,我们是战友,更是兄弟,你放心,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只要我活着,我这一生都会帮你照顾他的。”许三炮说完这句话,再看贺向东,只见他嘴角好像微微笑了笑,头一歪,就断了气。
这时,房间里传来两个孩子的哇哇哭声,屋外边有人大声吆喝的声响。许三炮不敢迟疑,他附下身紧紧地抱起贺向东,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心里不忍,却不得不说:“别了,战友。”站起身,敬了一个标准军礼。转身走出房间,隐进了黑黝黝的夜色里。
外面的雨仍在不停地下着。许三炮一路往回走,一路那个悔啊!心里想,如果不是自己大意了,那个女人不可能摸到枪。如果不是贺向东为救他,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而是自己先闪身躲开,那么现在牺牲的就不是贺向东,而是他许三炮了。
然而,他们俩人以及此后两家人的命运,在那一瞬间都发生了改变。许三炮和贺向东因战场遭遇的突发事件,从此阴阳两隔,当时他还想,许是我许三炮的命大,躲过了这一劫。但如果几天后他得知,由指导员带队提前撤退的全连战士也已全部牺牲,那他宁愿死的是自己,而不是贺向东了。但既然命运不可逆转,活着的人唯有默默地接受。这也是他为什么选择主动转业的原因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