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后作何打算?
李靖听到柴绍问出这一句话,突然愣了一下。
“今后……”
其实此时李靖的心里现在也是一团乱麻,不知方向在哪里。所以他沉吟着没有回答。
“李兄何不和唐公一起,推翻残暴的杨广,救民于水火呢?”
柴绍知道李靖夫妇为何乔装打扮离开太原。所以他嘴里说着这话,眼睛却不住地望着李靖。
他期待李靖能给他一个很好的回答。
“唐公有唐公的选择,在下自己有自己的打算。在下还不想反叛朝廷。大家反来反去,受苦受难的总是老百姓。天下纷争,以至生灵涂炭,百姓遭殃。在下觉得,凭唐公的实力,完全可以扶保大隋,正社稷、保黎民,清君侧,荡寇仇。这样社稷平安,人民安乐,岂不更好?”
李靖倒没有顺着柴绍的话意,而是对柴绍反问道。
柴绍见李靖到现在还守着愚忠不改,心中着急。
“匡社稷,清君侧?这谈何容易。当今圣上对谁信任过。唐公几遭圣上猜忌,只因几句民间谶语,就几欲丧命。他匡社稷,那昏君杨广能听他、信他吗?楚国公杨素何等忠诚,既是开国元勋,又是先皇同族兄弟,对当今圣上还有拥立之功又如何?韩大将军韩擒虎韩柱国……”
柴绍说到这里,忽然想起韩擒虎是李靖的舅舅,赶紧拱手赔不是道:“请恕在下冒昧,韩……韩柱国也是忠勇无比,为国拼死征战又如何?累累战功仍不受待见。就连楚国公杨素之子杨玄感都被逼造反,您的表兄韩世谔将军也都参加了。李兄你说,这个朝廷还能算是个朝廷吗?”
柴绍越说越有精神,倒是李靖却始终沉默不语。
“现在朝廷陷民于水火,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地方官吏盘剥甚剧。修东都、挖运河,征高丽,哪一项不搞得民怨沸腾。夫子曾说“苛政猛于虎也!”这样的朝廷你再去维护它的话,则无异于是驱民伺虎啊!”
“在下想当今圣上也是一时糊涂,若有高士辅佐,定会有所改观。想唐公位高权重,登高一呼,我辈之人,倾力而为,报效朝廷。如果唐公能以一己微薄之力,救朝廷于危难,拯社稷于将倾,从而建不世之功。则唐公为忠臣贤吏之楷模,名垂青史。即使为此而失去生命,也不枉人生一世也。”
李靖听了,激起了他的血性,便也慷慨激昂地说道。
柴绍听此倒笑了起来,他朝李靖拱手作辑笑道:“在下代唐公多谢李兄谬赞。唐公确实宽厚仁慈,为人洒脱。他性格开朗,有忠心报国,匡扶社稷之心。然登高一呼,谈何容易。当年纣王无道,比干、商容岂不是登高一呼而挽大厦之将倾乎?倒只落得一个被挖心,一个被放逐的悲惨下场。当年暴秦无道,赵高指鹿为马,又有谁能登高一呼而救民于水火乎?国之将亡,非人力之所能为。况当今圣上,比前朝暴君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柴绍见李靖不言语,便进一步劝说李靖道:“当年暴秦无道,陈胜、吴广登高一呼,而天下义旗立聚。高祖刘邦以汉代秦,岂不是以有道伐无道。想当初谁能匡扶得了暴秦?谁又想去匡扶暴秦?再往前推,商汤灭夏桀,周武伐商纣,哪一个不是兴义兵,伐无道暴君。在下觉得这样才是真的救民于水火也。若只是一味地愚忠,拼力去保那无道的夏桀、商纣、暴秦,岂不是抱薪救火,助纣为虐?”
李靖竟一时被柴绍说的无语。
是啊,这一路上,他也曾多次地问自己:“我这么做值吗?我能凭一己之力匡扶大隋吗?这病入膏肓的大隋还有救吗?”他每一次这样问自己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无法回答。现在听到柴绍的话,更是在击打着他内心中已经十分脆弱的那点对大隋的忠心。
柴绍见李靖还是默不作声,但看出他似有心动,便又继续说道:“我听闻阁下曾说过‘大丈夫如果遇到圣明的君主和时代,应当建立功业求取富贵。’如今群雄乱起,瓜分豆剖,陷民水火,国将不国。李兄既有孙武之大才,匡扶社稷之雄心,却是为何作壁上观?现在正是大丈夫建立功业的时候,此时不为更待何时呢?”
李靖依然是默然不语。不是他不想说,而是此时无话可说!
此时他的内心中的那点雄心壮志正在一点一点地坍塌,他现在连反驳柴绍的勇气都没有。之所以没有勇气,是因为他觉得柴绍说的很有道理,致使他竟然没法反驳!
柴绍见李靖心思似有所动,但三两句话一时也劝说不过来。待假以时日,必能转变他的想法,此时也不能心急。于是他转头对红拂女说:“不好意思,刚才只顾讲话忘了腹中空空,现在肚子正叫唤着呢。不知能否向嫂夫人告一些东西吃吃?”
红拂女笑道:“对了,刚才只顾着说话了,倒忘了这一层。”
红拂女说罢忙取出牛肉干,让柴绍就着酒吃了一些。
柴绍吃完后,对李靖夫妇道:“大恩不言谢,定当后报。如今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动身前往太原,不如和李兄、嫂夫人就此别过。”说完起身拱手道别。
李靖忙道:“柴兄,请稍候。”
李靖牵过自己的马儿来交给柴绍,“此去太原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况且又事情紧急。李兄的马刚才陷落在道上,如今骑我的马去吧。”
柴绍尚待推辞,但考虑没有坐骑确实不行,便拱手说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大恩不言谢,咱们后会有期!”
柴绍说罢便与李靖夫妇匆匆告别,牵马寻路往西而去。
等柴绍走远了,李靖二人才又重新收拾东西,牵马在丛林中穿梭继续东行。绕过几个山头,复又走上大道。他们想再买一匹马,可是路过了几个集镇和村寨,要么是已经荒芜,要么就是根本没有马匹可买。
在这个年头,马匹是重要的军用物资,早已被各路军队搜括没了。两人只得共骑一马,迤逦而行。一路上,李靖大多时候都沉默不语。红拂女知道他肯定是被柴绍的话所动,心有所思。
是啊,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哪一点不让人痛心?朝廷无道,奸臣误国,民不聊生,大厦将倾。连唐国公李渊这样位高权重之人都要反隋,凭李靖之力又如何能救大厦之将倾?李靖现在手无一兵,官无半只,又拿什么去拯救大隋?想一想,红拂女也觉得真是前途渺茫,不知出路在哪?
“靖哥哥!”
红拂女打破了沉默。她小声地问李靖道:“我们一路上为了躲避李渊的追捕,昼伏夜出,易妆前行,就是怕被人认出来。不知为何靖哥哥却对柴公子自报了家门,露了行踪呢?”
李靖自嘲地一笑,说道:“我这么做有两个目的,一来我们本来是打算去江都向朝廷举报李渊谋反。现在李渊已经起兵,谋反之事已是众人皆知的事实,还有何秘密可言?我们去江都举报一事也就无从谈起了,所以也就无所谓隐秘一事了。二来我是想通过这件事让李渊明白,我与他们无仇无怨,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况且唐公着急抓我也主要是怕我泄露他们起兵的事情,现在事已公开,他还抓我作甚?我们与柴兄本是旧交,瞒他也就没有必要了。”
“原来是这样!”
“那……那我们现在去哪,还去江都吗?”
红拂女问道。
“现在……”
李靖茫然四顾,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了。
其实李靖现在内心是一片迷茫,真的不知道该去往何方。他以前做事向来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那是因为他的内心有着明确的目标,他无论做什么都在向那个目标前进。他一心想不负皇恩,为国效力,可如今这样的朝廷又真让他踌躇不决。
“唉!去哪呢?现在烽烟四起,到处都有乱军在争斗。举目四望,几乎没有安宁的地方。”
李靖的心中反复地思索着。他此时是心乱如麻。沉思了一会,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慨然说道:
“先去长安吧,看看朝廷今后有什么作为?若能重振朝纲,收拾山河,则是万民之幸,也是我辈之幸。我自当为国效力,死而后已。若朝廷从此一蹶不振,长安也必然是处在群雄争斗的漩涡中心。王世充、李密、窦建德等较大的割据势力目前都在长安的周围。特别是李密的瓦岗军牵制了隋军大量兵力,使朝廷无力西顾,关中空虚。李渊此时起兵,也必将先取关内,然后顺势向外发展。”
李靖说罢,把马鞭向南一指,突然一字一句充满豪情地说道:
“就去长安吧!大丈夫要想有作为,就应当到风暴漩涡的中心去。我辈之人岂能终老山林,一事无成!”
他们一路南行,过正定县进入赵州地面。此地虽说已是进入了窦建德的地盘,但这里是刘武周、窦建德和隋军三股势力交织的地方,百姓们的生活更加艰难。
他们忽而看到刘武周的队伍在抓壮丁,又或是看到隋军在抓伕,又或是看到三方势力在一起争斗。很多都还是十三、四岁的孩子,却已被训练成了娃娃兵。有些村庄只因为驻过叛军或驻过隋军,就被后来占领的对方军队以通敌之名屠了村。
到处是新冢,户户无炊烟。
李靖和红拂女并骑一马,从晨至午,马已浑身是汗,口吐白沫,非常疲惫。于是二人不得不下马找了一棵大树,在树下荫凉的地方休息,并放开马缰绳让马休息并去吃一些草。
这时虽然已是八月,但天近响午仍然是骄阳似火,两个人饥渴难耐。
红拂女打开包袱,见里面只还有一小块牛肉干。红拂女把它拿出来递给李靖,关切地说道:“靖哥哥,你肯定饿了吧,赶紧把这块牛肉干吃了。”
李靖见了这块牛肉干,笑道:“这块牛肉干太小了,哪够我充饥,我要吃块大的!”
红拂女听李靖如是说,笑道:“你真是贪得无厌!就让你吃小的,大的呆会还要留给我自己吃呢!怎么一向体贴照顾我的靖哥哥,竟跟我挑起吃的来了?”
“那可不行,我就要吃大的!”
李靖见红拂女只给他吃小的,竟然生起气来。他上前伸手去夺红拂女肩上的包袱。
红拂女站起来左跳右闪,眼看要被李靖抢到了,连忙笑着告饶道:“靖哥哥,别夺,别抢!不瞒靖哥哥,只有这一块了,没有更多的了!”
李靖这才停下手来,眼中充满了无限地爱怜。
“我知道昨天是被你骗了,我估计包袱中只剩下这一小块了。昨天你就瞒着我,拿出一块拿我吃了,你自己却没吃。我今天若是不抢的话,只怕又要被你的谎话给骗过去了呢!你昨天就没吃东西,这一块你吃吧,我还不怎么饿呢!”
红拂女的小聪明虽然被李靖给看穿了,但听了李靖这几句话,心里却是暖暖的。
她这时只好对李靖笑道:“我知道你的智谋赛过诸葛、孙武。谈斗智斗勇,我都不是你的对手。我估计我不吃你肯定也不会吃的。我是女人家,本来就吃的少,我们一人一半来分着吃吧!”
“我不用,我不饿,就这么点,你把它都吃了!”李靖连连摆手道。
“你昨天就没吃东西,今天再不吃怎么行呢!这一块你必须吃!”
“不行!靖哥哥不吃,我也不吃!”
红拂女也不管李靖怎么说,从牛肉干上撕下一小块来,自己先放进嘴里嚼了起来,然后把另外一大半递给李靖。
李靖接过来,却并没有放进嘴里,而是把它继续用干荷叶包起来放进了包袱中。
“贤弟人好看,吃东西的样子也好看,我看着你吃得香甜可口的样子,就好像我自己吃的一样!这一块我还不想吃,留着晚上继续看着你吃呢!”
红拂女见李靖并没有吃,而是把牛肉干收了起来。她的小嘴嘟了起来,生气道:“靖哥哥,你耍赖皮,尽取笑我!你不遵守约定,还嘲笑我!你的意思是不是嫌我丑,看着我就饱了!”
红拂女说罢作势要用小粉拳往李靖的身上招呼。
“哎呀疼,疼死了!”
李靖装着被打痛了,笑着跳开。他大声分辨道:“不敢,不敢!贤弟年轻帅气,我欢喜还来不及呢,哪里敢取笑贤弟呢!”
两个人追逐笑闹了一阵子,直到累了才停下来,重又坐在树下喘着粗气。
这时红拂女才又郑重地说道:“靖哥哥,这一路之上,难觅打尖住宿的所在,也看不到什么人烟。我们带的干粮已经吃光了,我们也确实需要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顺便补充一些干粮方能继续赶路呢!”
李靖听了点点头,他一声“唿哨”,召回马匹,和红拂女两人纵身上马。他们奔上一处高坡极目远眺,见正前方正有一处村庄。
李靖用手一指高兴地说道:“贤弟你看,前面正有一处村庄呢,说不定我们可以打尖休息,还可以补充一些干粮呢!”
红拂女看了却不无担心地说道:“靖哥哥,你有没有注意到天已近午,村子里却看不到一点炊烟?我担心又是和以前一样,看不到一个人呢!”
实际上李靖的心中也有如是担心,但有了村庄,就总还能抱着一点希望。
“走,先去看看再说吧,说不定真有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