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母子三人之死,对李靖和红拂女两人的心理打击都很大。他们总觉得他们自己没有尽到保护的义务,致使那母子三人惨死在隋兵手中。因此在他们的心中既有悲伤,又有深深的自责。那妇人和两个孩子惨死的画面,一直萦绕在他们的脑海中,久久地挥之不去。
红拂女这一路上,几乎是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骑在马上。李靖有时候为了打破这沉闷的气氛,故意找一些话题跟红拂女聊,但红拂女也几乎是一声不吭。有时候,即使说两句,也只是善意地敷衍一下。再发现有村庄,他们从村庄里死寂的景象,就知道村子里肯定没有人。他们怕再遇到其他惨烈的事情,也都是绕村而过。
晚上的时候,他们只能找了一个山洞过夜。李靖找了松明子把山洞点亮,并去打了一些野味充饥。但红拂女一看到血腥的东西就恶心,几乎什么东西也吃不下去。
刚躺下不久,红拂女渐渐感觉头晕,浑身打颤。这几天走村过店,风餐露宿。殊不知现在虽是八月,天气较热,但是已近仲秋,早晚温差较大,露湿风凉。加上连日鞍马劳顿,纵是年轻,哪有不病的道理。加上白天之事的刺激,红拂女竟然一下子病倒了。
红拂女的身上忽冷忽热,高烧持续不退。半夜的时候,李靖听到红拂女在睡梦中不住地叫着“德骞、德奖”两个孩子的名字,并一直说着胡话。
李靖一刻也不敢睡下,在旁边悉心地照顾着。他用手摸一摸红拂女的额头,这一摸之下惊得他瞪大了眼睛。红拂女的两腮通红,额头烫得跟火炭一样。
“这可怎么办?这里前不挨村,后不挨店的!关键即使是有村庄,也看不见一点人烟啊!”
李靖开始担心起来。
他坐在红拂女的身边,把红拂女的手握在手心。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红拂女的身上,小心翼翼地照顾着红拂女,几乎是一夜陪着她熬到天亮。
第二天天明时,红拂女的高烧终于稍退一些。她见李靖憔悴的脸庞,熬红的双眼,知道他肯定是一夜没睡,一直坐在自己身边照顾自己。
“靖哥哥,辛苦你了!”
红拂女稍稍支起身子,有些歉然地低声说道。
“辛苦什么啊!”
李靖听红拂女这么说,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由于一夜没睡,说话声音都有些沙哑。
“我们是恩爱夫妻。现在夫人有病,我照顾你本就是理所当然,哪来的过意不去呢?先前都是你忙前忙后的照顾我,今天难得有个机会,让我在你面前表现表现,何来辛苦可言啊?快别瞎说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靖哥哥,我就是头晕的厉害,浑身无力。”
红拂女见东方已经出现曙光,便欲坐起来。谁知刚欲坐起,便觉头晕目眩,胃中翻腾,干呕了几口。这几日红拂女基本上没有吃什么东西,昨天晚上她又一口没吃。所以干呕了几下,只是呕出了一些苦水。几口苦水有些吐在了盖在她身上的李靖的外套上,青紫润染,煞是显眼。
“你的病还没好,千万别动!”
李靖赶忙扶住她,让她躺下。
李靖用手把红拂女的呕吐物小心地揩干净,然后长袍稍微拉了拉,不至于红拂女刚才呕吐的地方沾到她的身体。
“你现在身体还很虚,躺下不要动,好好将养将养。”
把红拂女安置好,李靖又去洞外取些黄土,覆在红拂女的呕吐物上。等黄土稍稍浸干呕吐物后,用剑将呕吐物刮起,又用手小心地把它捧到洞外倒掉。
红拂女看着李靖一点一点的清理,浑然不觉她的呕吐物脏,心中不禁油然而生感激。
“靖哥哥,看来我这一病,一时半会走不了。我怕要耽误靖哥哥的行程了。”
红拂女望着李靖,有些歉然地说道。
“没什么,耽误什么行程啊!现在我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只是前往长安而已。不打紧的,你不用担心什么,好好养病就是了。”
李靖笑着安慰着红拂女,语气比平时说话更加温柔。
李靖搓了搓手,拍掉手上的灰尘,但手上还是沾有一些黄土。他望了望红拂女,又望了望洞外,思索了一下,对红拂女说道:“看来我们至少是今天是走不了了,我得到外面去弄些水进来,并找些应支生活的家什来才行。”
他朝红拂女望了望,有些为难地说道:“我就是担心我出去后,你一个人在这里我有些不放心。”
红拂女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低声说道:“靖哥哥,我也确实是有些渴了,正想喝水呢。你放心,我只是病得身体虚弱而已,暂时还能照顾自己。你只管就去,我没事的!”
李靖左右看了看,也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他见红拂女如是说,便不再耽搁。他又找了一根松明子,把它点燃后插在红拂女身旁的墙壁上,防止他不在时有野兽来侵袭红拂女。把一切安顿好以后,李靖把短剑放到红拂女的身边,提醒她小心,自己这才纵马下山。
李靖走了以后,红拂女又悠悠地睡了一觉。等她醒来时,发现李靖早已悄无声息地回来了。他从附近无人的村庄里找来了一些陶罐,打了一些水来,正支在火堆上煮着水。更意外地看见他打了一只野兔,还从附近山林中摸了一些鸟蛋来。
李靖见红拂女醒了,关切地问道:“你醒来了,觉得好些了吗?”
他见红拂女点了点头,便很高兴地说道:“我刚才到前面的村庄里找了些陶罐来,并打了一些水。本来还想到附近去找个郎中来的,可方圆数里,竟然还是没有人烟。”
李靖小心地把烧开的水倒进一个洗净的瓷碗中,又将掏来的鸟蛋放到陶罐里面煮。他把瓷碗里的水端到红拂女面前,细心地喂她喝了几口。安顿好红拂女后,他便拿着野兔,准备到洞外去收拾。
红拂女知道李靖是怕血腥的样子引起自己的不适,赶忙说道:“靖哥哥,没事了。昨天因为那母子惨死的原因,我厌恶血腥。不过今天我感觉好多了。你不要出去弄了,正好在这里一边弄一边和我说说话,我觉得闷得慌。”
李靖见红拂女不再在意,便就在红拂女的身边收拾。但为了照顾她的心情,故意用身体遮住,防止她看见后心里不舒服。收拾好后,用树枝支起,放到火边烤着。
“靖哥哥,辛苦你了。”
李靖笑了笑,说道:“夫妻之间,哪有那么多的客气呢!快别说了。你昨天一夜没睡好,现在正好没事,好好休息吧。”
“我昨天肯定是说了不少胡话吧?”红拂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昨夜我梦到了我的母亲和我们两个孩儿了。想起他们我就伤心,所以做了一夜的噩梦,现在想来还心有余悸呢。”
李靖心疼地望着红拂女。他知道因为自己的原因,让红拂女与两个孩子分别,心里也觉歉然。
红拂女似乎陷入了回忆当中,“当年我的母亲也像昨天的那位母亲一样,用她那柔弱的身躯拚命地护着我,把所有的苦都担在她一个人的身上。”
红拂女说着说着,眼中又情不自禁地涌出了泪水,并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对父母的思念,是儿女心中最柔弱的一面。
在这世上,不管是谁只要想起父母对自己艰辛的付出,而自己却无法报答,都会感到内疚的。
李靖连忙伸出手来,将她脸上的泪水擦了擦。红拂女没有动,任由李靖帮她擦掉脸上的泪水。
自从与李靖在一起以后,她就一直觉得李靖就像一座大山一样,是她坚强的依靠。有李靖在,纵然要面对狂风暴雨,她也无所畏惧。
李靖这时也才慢慢地体会到,红拂女昨天为什么看到那母子仨人的死,一下子变得那么疯狂。他体贴地把红拂女的手抓在手心。红拂女的手掌有些凉,李靖把红拂女的手掌放在自己的手中轻轻地搓着、捂着,直到她的手热起来。
“当年突厥南侵,先皇帝派兵出击突厥。附近百姓为避战火,纷纷逃亡。我的父亲被突厥乱军所杀,我母亲带着还很幼小的我被突厥虏走。母亲带着我趁着突厥人不注意逃了出来,便随着流民四处流浪,辗转多地后来到长安。母亲为了照顾我瘦弱的身体,有一点食物都是给了我,而自己几乎都是吃树皮草根。而我那时不懂事,还对母亲一直喊饿。她为了能让我活下去,抛弃了自己最后的一点尊……尊严,不惜用自己的身体去换一丁点的食物,只不过最后母亲还……还是饿死在路边。”
红拂女泪水又涌了出来,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至今也忘不了我母亲临咽气时的那种绝望无助的眼神。她望着撕心裂肺般哭喊的我,看着我瘦弱、孤独、无助的身影,久久不能闭眼,直到最后一滴泪水滚过她干瘦的脸颊。我知道她始终是担心留我一个人在世上受苦,也为她再也无法照顾我而感到无比的绝望。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母亲最后那无比绝望的神情!所以我恨那些乘人之危,以食物为要挟的恶人,更恨那些视百姓的生命如草芥,滥杀无辜的乱兵贼子!”
李靖怎么也没想到一直外表温柔,内心却十分坚强的红拂女还有这样的一段悲惨的经历。
红拂女不想让李靖因为同情可怜她才跟她再一起,因此以前她从来没有跟李靖提起这些。是以李靖也一直不知道,只道她是贫苦出身,被卖到杨素府中而已。
李靖用充满爱怜的目光看着红拂女。他难以想象,当年的那个瘦弱孤苦的小女孩是历经怎样的困苦磨难而活下来的。
“我母亲去世后,在一群好心的流民帮助下,帮我安葬了母亲。并在好心人的指点下,自卖自身,进了杨素府中为奴。”
红拂女自己擦了擦眼泪,突然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她看着李靖,笑着说道:“正当我觉得自己的一生不会有什么变化,就在杨素府浑浑噩噩度过一生的时候,老天让我遇见了我一生中的贵人!”
李靖看到红拂女终于露出了笑容,心中也高兴,不禁好奇地问道:“哦,那贵人是谁?对你这么重要?”
红拂女说到贵人,脸上泛起了一层红晕,她故意嗔道:“傻瓜,连贵人是谁都想不到,还一天到晚自以为聪明呢!”
李靖听红拂女如此一说,马上醒悟过来。原来她所说的贵人却是自己。他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说来惭愧,夫人以我为贵人,可我到现在却还带着夫人四处颠沛流离,真是愧对夫人对我托付终身了!”
“我倒觉得很幸福,你不嫌我出身鄙陋,与我结发为夫妻。只要有你在身边,我便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美好幸福的。”
红拂女说着,突然用鼻子使劲地嗅了嗅,说道:“靖哥哥,赶紧看看有什么东西糊了。连我这个没有什么嗅觉的鼻子都闻到了。”
“哎哟,只顾说话,忘了烤着的肉了!”
李靖慌忙起身,这才看到在火上烤着的兔肉已经糊了一大块。他连忙手忙脚乱从火上取下,不注地用手拍打。
红拂女看着李靖手忙脚乱的窘样,以及手上、脸上被黑灰弄得灰头土脸的样子,不由得被逗笑了。
“靖哥哥,你这个样子最好看!”
“是吗?哈哈哈哈!看来还是人到窘时方显趣,落到难中才显真啊!”
此时,陶罐中煮着的水也已开了,鸟蛋也已煮好了。李靖也顾不得擦手,又赶紧折了两根小树枝,去把陶罐中的鸟蛋掏出来。由于罐口较小,水有些烫,又弄得手忙脚乱的。
“靖哥哥,小心别烫着!”
“没事,烫不了!”
李靖刚要用手剥蛋,才猛然发现手上全是灰。他歉意地朝红拂女笑了笑,赶紧去洗洗手,才又小心地剥开蛋壳,喂红拂女吃下。
就这样,因为红拂女的病,他们在山洞中住了四、五天。李靖每天出去打些野味,摘些野果果腹。在李靖的精心照料下,红拂女的身体终于慢慢的好了起来。他们这才又重新动身,前往长安。
在路上又走了数日,二人来到赵州城内。这里还是大隋官军的地界,所以虽然有战乱的痕迹,但也还比较安静。只是城中的流民较多,逃荒要饭的不少,显得非常的混乱。但在这里,终于可以找着一家酒店住下了,这是李靖和红拂女觉得是这一段时间以来最惬意的地方。
来到一家叫“悦来”的客栈门前,红拂女指着店名笑着对李靖说道:“看来这天下客栈,名字大抵相仿,不是叫‘悦来’,就是叫‘来福’、‘同福’,不知是不是同一家人开的。”
“这倒也是,说不定还真是一家人开的呢!你看店主人都称为掌柜,伙计都称为店小二。你说这不是一家人又是什么?”
“哈哈,这就叫四方来客,天下一家嘛!”
两人说笑着牵马走进了客栈。
就在这时,李靖特意朝身后望了望。发现身后有两人人影见李靖突然回头,连忙闪到了墙后,仿佛生怕被李靖发现似的。自从他们两人进了赵州城里后,便发现有两个形色可疑的人一直在后面或远或近地跟踪着他们。李靖他们走快,这两人也走快,始终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的后面。
这一点,让李靖特别地意外。
这两个人虽然竭力避免引起李靖的注意,但是他们诡秘的样子,又怎能逃过李靖那一双犀利的眼睛!
“他们是谁?”
李靖一时也想不出来。
“难道是李渊派来抓自己的人已经追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