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摇摇头说道:“张大哥提起这些事,当时在下也确实疑问。但既然张大哥不说,在下觉得肯定有原因,也就不好深问。”
“愚兄就是要留着今天来对你说的。”
“哦,是嘛!那小弟一定要洗耳恭听了。”
红拂女听虬髯客这么说,也朝这边靠了靠,想听听虬髯客怎么说。
虬髯客笑着说道:“贤弟,方今天下大乱,有志之人都想趁此机会做一番事业。说句实话,愚兄虽然不才却也有此心。所以当日在客栈之中愚兄所说的那半个实际上指的就是愚兄本人。”
李靖和红拂女听虬髯客说出这样的话,惊得张大了嘴巴。但细细一想,通过这几日的相处,他们觉得虬髯客才能确实卓异,文韬武略绝不亚于李世民,所以他能有此雄才大略一点也不足为奇。
虬髯客见李靖他们惊奇,便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他继续说道:“人可能总是这样,古人说过叫‘人心不足蛇吞相’。有时总是自视很高,其实了了。愚兄也是一个凡夫走卒,也不能超凡脱俗。说来惭愧,看到大隋江山日渐凋零,愚兄也与其他人一样动了心思,对天下其实也是觊觎很久。所以愚兄一直蛰伏在长安,以待时日。这段时间以来,愚兄也常常留心细数天下各路英雄,看将来谁能与我争锋。愚兄看来看去,天下英雄中唯有李世民乃是天选之人,强愚兄数倍,将来一定是一位真正英明的君主。那日你我在终南山中与慧文大师和药王提及此人时,他们也都是这么认为。愚兄若再与之争夺天下,则是不识时务,逆天行事了。”
李靖听虬髯客说出这话来,心中突然感觉有些失落。
“张大哥!”
李靖见虬髯客还没开始就已经打算放弃,心中有所不甘。他站起来慷慨激昂地说道:“张大哥,英雄当适时而动。只是张大哥你还没开始,怎么却先选择放弃呢!方今天下大乱,各路英豪并举,江山到底是谁的现在谁也说不准。天下唯有德有才者居之!而且从古至今,江山都是争来的,不是让来的!在下觉得凭张大哥的才能和谋略定能与李世民一争高下。为今之时,李世民还羽翼未丰,正是张大哥可以创业之时,大哥为何又突然退出呢!若张大哥有此心,能真正救民于水火,我李靖不才,愿追随张大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诶,贤弟可能有些抬举愚兄了。”
虬髯客笑着摆摆手道:“君子当识时务,顾大体,应知有所为有所不为。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最终带来的肯定是国家更加纷乱,生灵涂炭。这与乱臣贼子何异?也会使自己坠入万劫不复之境地也。”
“张大哥……”
李靖为虬髯客这样有才能的人隐身退出而感到惋惜!他还想劝说,虬髯客笑着摆摆手道:“贤弟不用说了,愚兄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才下了这么个决定的!”
“李兄弟,你也不用劝了。三郎若是决定了什么事,便是如磐石一般,不是能轻易说动的。他之所以放弃,便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了。”
虬髯客的夫人见李靖心有不甘,还想劝说,便笑着劝李靖道。他们夫妇二人做事举重若轻,这么大的决定,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就过去了。
“对,贤弟也不用多劝了,愚兄自有愚兄的主张。”
虬髯客说完又用手一指那些帐册和厅内地上的十几个大箱子说道:“这些钱财本是愚兄聚着以备创业之用,如今既然天下有主,这些钱财也就用不上了。不过贤弟放心,这些钱财无一是不义之财,俱是愚兄家存或创业得来的。”
虬髯客说到这里,又顿了顿,望向李靖和红拂女二人继续说道:“贤弟你有经天纬地之才,文韬武略又样样精通,一定会成就一番事业的。小妹虽为女流,不仅貌美,又很贤德,定能助夫成就大业。贤弟拿着愚兄的赠送,辅佐真命天子,帮助他成就功业,救民于水火,这也算是愚兄为天下黎民做的一点善事吧!”
红拂女听虬髯客如是说,大为惊讶。她站起来有些着急地说道:“听三哥之意,好像有些心灰意懒。难道三哥也产生了遁世之心不成么?”
“哈哈哈哈!”
虬髯客听了哈哈大笑,笑声爽朗而洒脱。他挥一挥手说道:“即使愚兄不想参与争天下,但好日子也还没过够,你的嫂子如此贤惠美丽,我又如何舍得割舍?你看看你三哥,像是那种会遁世之人吗?此处没有机会,愚兄可到别处去开疆拓土。天下如此之大,难道还没有我虬髯客的容身之所?”
说到这里,虬髯客又非常认真地对李靖和红拂女说道:“这之后再过十年,东南方数千里之外若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就是说明我已成事。到那时小妹和贤弟能向着东南方凭酒遥祝我大事成功,愚兄也就心满意足了。”
“那我们也愿意追随张大哥,愿为张大哥作马前卒,冲锋陷阵,在所不辞!”
“你们?你们不行!”
虬髯客望着李靖和红拂女,不住地摆手摇头。他站起身来拱手说道:“愚兄感谢你们对我的深情厚意,但是你们却不能跟着我们去!”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就不可以?”
李靖和红拂女也站起来还礼,并争辩道。
“张大哥是不是担心小弟已答应了李世民,不好再跟大哥一起走吧?小弟可以现在就去跟李世民说,然后追随大哥一起走!即使前面是刀山火海,但只要是能跟张大哥在一起,我们夫妻二人也决无半句怨言!”
李靖突然想起自己曾经答应过李世民,可能是因为这个而使张大哥有所顾忌。所以他自己提出来,表达自己义无反顾的决心。
“是啊,靖哥哥可以找李世民解释。小妹觉得李世民通情达理,应该会同意的。”
红拂女也跟着附和着道。
“不可以的!”
虬髯客这时态度却异常地坚决。他诚恳地对李靖和红拂女说道:“愚兄深深感谢你们二位对我的深情,愚兄怎么能因为自己而废了贤弟的前途呢。这不仅仅是因为贤弟已经答应了李世民,要言而有信。更是因为贤弟祖祖辈辈就生活在这里,事业和前途也在这里,贤弟的全部抱负也都在这里了!你生于斯,长于斯,哥怎么能为了自己的私利而让你们背井离乡呢?愚兄跟你们不同,愚兄的事业不在这里,所以愚兄能放手,但贤弟是不可以的。若愚兄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而害了贤弟的前程,则愚兄的事业还没有开始,便已经成为了历史的罪人了。你们想让愚兄一直心中不安,天天自责吗?”
“可我们……”
虬髯客的夫人这时候也站起来款款地说道:“贤弟和小妹也都不要争了,三郎只要是决定了的事,就不会改变的。我们这一走也不是永别,将来,我们或许……还会见面的。”
李靖和红拂女见嫂夫人也这么说,知道他们肯定是早就商量好才作出的决定的。他们两人见虬髯客执意要走,俱都泪水盈眶,非常不舍。
红拂女含着眼泪说道:“三哥,你真的要走么?小妹和你相处仅仅几天,刚刚才感受到兄长的关怀和温暖。如今你我兄妹却又要分离,叫小妹心中如何接受。”
看着红拂女眼泪淋漓的样子,虬髯客的眼眶也湿润了。他强作笑颜安慰他们道:“你我相遇相识本就是缘分,缘来缘去本就是天意。况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我也终有分手的一天,所以贤弟和小妹也不必为此伤心。”
可红拂女哪里舍得,竟啜泣不已,千万种的不舍。虬髯客知道,这几日的相处,红拂女已经完完全全把自己当成了亲哥哥。现在遽然要分开,她的心里面确实一时很难接受。
“小妹,不要哭了。昨天晚上我还和你嫂子夸你做事干练,巾帼不输须眉,今天又如何作出如此之态呢?人生自古多离别,要不然年年灞桥之柳又为谁而折呢?小妹不用这么伤心,说不定你我之间将来还能相见呢。”
然而不管虬髯客怎么安慰,红拂女还是恋恋不舍。
红拂女是一个从小就失去父母,没有亲人陪伴的孤儿。她六岁起卖身杨素府中做奴仆,在杨素府中被人吆来喝去,全不被当人看待。她和李靖成婚后才使她感受到了一种亲情的温暖,但那是一种夫妻之爱。和虬髯客亲密相处的短短几天,她才真正地从虬髯客那里感受到了一种深厚纯真的兄妹亲情。他们曾一起为李靖夜闯潼关,谋劫法场,同生死共患难。他们又在草堂寺中促膝长谈,兄妹之间逐渐心心相通。这种亲情日渐深厚,却没想到刚刚感受到兄长的关爱,如今却遽然要和自己的张三哥生生离别,你叫她如何不伤心!
虬髯客见红拂女不管怎么说都恋恋不舍的样子,知道此时怎么劝说也没用。他只好岔开话题,笑着对李靖和红拂女说道:“我把我的家人都介绍给你们,让你们都认识一下吧。”
虬髯客说完叫过那位先前为李靖开门的老伯,让他集齐家中僮仆来到李靖面前,命他们一一排列叩拜。虬髯客对他们郑重地叮嘱道:“这位李郞、夫人今后就是你们的新主人。他们也俱是谦谦君子,人品道德不在我们夫妇之下。你们奉他们如奉我们夫妻一样,不能有半点差池。”
“是,三郎。小的们都知道了!”
那些奴婢们也都知道三郎和夫人要走,个个眼中含泪,都齐声答应着。看来他们与虬髯客的感情也都非常深厚,都对自己的主人依依不舍。
虬髯客上前拉过那个领头的老伯来到李靖面前。那老伯此时也已是泪流满面,难掩对虬髯客夫妇的不舍之情。虬髯客拉着他的手笑着对李靖和红拂女说道:“这位是张伯,跟着愚兄时间最长,是我的管家。我们虽表面上是主仆关系,实际上亲如父子。他有长者之风,待我们夫妇如同亲人。我家中之事,向来都托付于他,我几乎是从不过问。他对我一直忠心耿耿,做事精干,人情世故也很练达。今后,你们家中诸事也可完全托付给张伯。张伯会做得头头是道,井井有条的。”
张伯抹了一把眼泪,躬身对李靖夫妇行礼道:“老奴见过新主人。”
李靖和红拂女此时突然面对这些新情况,一时完全不知所措。他们见张伯上前行礼,连忙站起来还礼,只是嘴上不知该怎么说。
张伯对李靖和红拂女行礼毕,已是泪湿衣襟。他双眼含泪,对虬髯客说道:“三郎,您……您真的要……”
虬髯客温和地摆摆手说道:“张伯,你也不要再说了。我和夫人去意已决!你要带领大家好好侍奉李郎和夫人。”
张伯见劝说不过,于是上前躬身向李靖和红拂女施礼道:“老爷、夫人好,以后有何差遣尽管吩咐,老奴一定会尽心尽力服侍两位主人。”
李靖和红拂女知道张伯和这些家奴此时都对虬髯客夫妇依依不舍,有此情绪流露也属正常。此时他们正有些局促不安,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虬髯客会这么做。见张伯又上前行礼,嚅嚅喏喏地不知该怎么做好,是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
虬髯客见状,又郑重地对李靖和红拂女说道:“愚兄对你们说的话,句句是真,请贤弟和小妹千万不要再推辞。若坚拒不受,则是与愚兄就不是君子之谊了。愚兄连江山都能让出去不争了,还会在乎这些钱财吗?这段时间愚兄一直在想为张伯他们找到一个好的归宿,老天有眼,正好让愚兄认识你们这一对贤伉俪,如此才了结了愚兄的心愿。所以请你们两位一定不要推辞,否则你们让他们又归向何处!”
李靖和红拂女见虬髯客态度如此坚决,便只好站起来拱手道:“我们与张兄只是萍水相逢,短短几日相处,即蒙张兄如此垂爱,实在觉得受之有愧。”
虬髯客倒很淡然,他笑着对李靖和红拂女说道:“把好的东西赠对了人,就是做对了事。愚兄能为张伯他们和这些家产找对了新主人,也算是对他们,对这些财物有一个最好的交待了。”
李靖见虬髯客这么说,这才对张伯还礼道:“既然如此,我们夫妇二人以后还有劳张伯操心。”
张伯赶忙回礼道:“老爷言重了,这是老奴应该做的事情!”
张伯说完又领着各位奴婢过来一一拜见李靖夫妇,然后都站在那里,恋恋不舍地望着虬髯客夫妇二人。
虬髯客又让人牵来那头驴儿,抚摸着驴儿的头,拍拍它的脖子,似有深深的不舍。然后他转过身来对李靖说道:“贤弟,愚兄走了之后,请贤弟把这驴儿送至南山。你只需将它放到进山处,它自能自己回去。”
“怎么张兄不带这驴儿一起走?”
“是啊,这驴儿与三哥很有感情了,你怎么忍心……”
李靖和红拂女见虬髯客要把这驴儿也留下,非常惊讶。
“带不走啊!”
虬髯客苦笑了一下,摸着驴儿依依不舍道:“愚兄是想带它走,可这驴儿是药王老神仙的宠物,愚兄怎么可以夺人所爱。况且这驴儿平常还需要药王老神仙的药物调理,愚兄若是带走它的话,那就真是害了它了。”
李靖又担心地说道:“小弟把它放在进山处的话,若是遇到什么歹人或是山中虎狼豺豹岂不是要吃了它?”
虬髯客笑着摆摆手道:“这一点贤弟倒不用担心,这宝驴儿平时常和药王老神仙进山采药,又常随老神仙送医问诊。这山附近的人大都认识这头驴儿,有谁会伤害老药王的宝物呢?它也常随药王老神仙在山中救治受伤生病的野兽,所以山中的虎狼豺豹也都认识这头驴儿,绝不会伤害它的。”
“既然这样,那张大哥你为何不自己送去呢?你走的话,也不去和药王老神仙、慧文大师他们告个别?”
“不去了!”
说到这里,虬髯客的眼中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流出来了。
“若是去告别,肯定是难舍难分,倒徒生伤感。药王老神仙见驴儿独自回去,定能会得其中之义。他们两位俱是大德之人,对世事看得很开,也定会理解愚兄的心思的。贤弟以后见着他们两位老人,代愚兄多多致意,也算是代愚兄尽心了。”
虬髯客说到这里,两颗豆大的泪珠滚落两腮。他说到动情处,竟至哽咽。
诸事交待完毕,虬髯客便和他的夫人带着一对奴婢,骑马辞别而去。
李靖和红拂女两人虽然拼命挽留,但奈何虬髯客去意已决。李靖和红拂女想送他们到灞桥再分别,虬髯客夫妇坚决不同意。说到了灞桥触景生情反而更加伤心,不如就此别过吧。李靖和红拂女只好把他们送到巷口,与虬髯客夫妇洒泪而别,一直挥手到看不见了为止。
张伯和家中奴婢见虬髯客夫妇真的走了,也俱各流泪,啜泣不止。
李靖和红拂女回来时走到宅门口,猛抬头看到门楣上“飞虎宅”三个新刻的大字。他这时才明白虬髯客昨晚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饮酒,又嘱他们夫妇今早一定要来了。
李靖思想至此,心中大为感动。
一个人最幸福的地方,就是在自己人生的拐角处遇到贵人。这几天,对于李靖来说就像是做梦一样的大起大落。而正是与虬髯客的偶然相遇,因缘际会,才使李靖得以走出困境,得遇药王老神仙、慧文大师等世外高人,意外地收获人生几多宝贵的“财富”。李靖本当欲对虬髯客有所报答,谁曾想他却放下一切后遽然离开了。
“不知道这一分别,何时才能与他们再相见呢?”
思想及此,李靖如何不感伤?
待李靖回头望向红拂女时,见她早已粉黛失色,哭成泪人了!